第54章 江心夜

天嘉元年,三月。

討平王琳的封賞和後續安排,終於確定了下來。

太尉侯瑱、司空侯安都的官位幾乎已是人臣頂點,並無升遷。

侯安都增邑千戶,計一千八百戶,須知陳蒨封臨川郡王時,也不過二千戶。

徐度增邑千戶,合計食邑一千五百戶。

侯瑱比較特殊,他是方鎮大員來降,陳霸先復其爵位,食邑五千戶。陳蒨即位,又增邑千戶,這次就沒有增邑。

不過陳蒨還是把次女富陽公主嫁了出去,許給了侯瑱之子侯淨藏。

本朝最頂尖的兩位將領,總得有一個是親家才放心唉。

……

陳蒨分荊州之天門、義陽、南平,郢州之武陵四郡,置武州。

其刺史督沅州,領武陵太守,治武陵郡,都尉所部六縣爲沅州。

由吳明徹都督武州、沅州二州諸軍事、進號安西將軍、出任武州刺史。

由程靈洗都督南豫州長江沿線諸軍事、左衛將軍、南豫州刺史,鎮守魯山。

由荀朗都督霍州、晉州、合州三州諸軍事、進號安北將軍、出任合州刺史。

投誠的僞郢州刺史孫瑒授安南將軍、湘州刺史。

討平熊曇朗的周敷授平西將軍、豫章太守。

……

以上是各州刺史郡守,其餘有功將士也一併有所封賞。

陳詳授右衛將軍,增邑至一千五百戶。

華皎知江州事務、封懷仁縣伯,食邑四百戶。

陸子隆授左中郎將、封益陽縣子,食邑三百戶。

韓子高封文招縣子,食邑三百戶。

侯勝北也因擒拿敵將慕容子會,力戰有功升了一級,晉號八品平虜將軍,升爲軍主。

他對自己的晉升倒不是很在意,卻對富陽公主嫁出去了鬆了口氣,這下不用擔心被賜婚了。

同時又對吳明徹全軍覆沒,有罪無功,還是被賦予邊防重任感到憤憤不平。

我朝還是良將不足呀。

幸好武州、沅州都是最西面的偏僻州郡,應該不是北朝的主攻方向,罷了。(^_^)

……

一戰得定,本朝大幅拓展了西面的疆土,擁有大江中段的南岸之地,護翼建康的上游,使得京師更爲安全。

王琳逃入北齊,短時間內不能爲患。

而各州各方均安排得力大將鎮守,江州前線由侯瑱這樣的宿將鎮撫,相信局勢會很快的穩定下來。

陳蒨連下三詔,安定人心。

一詔衣冠士族,預在兇黨,悉皆原宥;將帥戰兵,亦同肆眚,並隨才銓引,庶收力用。

二詔師旅以來,將士死王事者,並加贈諡。

三詔衆軍進討,舟艦輸積,權倩民丁,師出經時,役勞日久。今氣昆廓清,宜有甄被。可蠲復丁身,夫妻三年,於役不幸者,復其妻子。

另分遣使者齎璽書宣勞四方。

敵方、我方、死者、生者都兼顧到了。

那麼接下來,留給陳蒨的大麻煩就只剩下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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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安都父子率數艘戰船,在大江之上等候迎接陳昌。

三月十三,衡陽獻王陳昌,在侍郎毛喜的陪同下入境,中書舍人沿道迎候。(注1)

三月十四,終於等到陳昌了。

侯勝北是第一次見到陳霸先這位僅存的嫡子,這是他在人世間留下的唯一血脈了。

侯景之亂平定後,陳昌只在建康待了很短的時間就出任吳興太守,前去治理家鄉。

之後沒過幾個月,陳昌就和陳頊前往江陵,侯勝北沒有機會和他見面。

只見他二十過半的年紀,身高與自己相當,容貌雄偉而又端麗,繼承了陳霸先和章要兒兩人的優點,看上去就像是個聰明人。(注2)

陳昌與前來迎接的侯安都相見,彬彬有禮,言語謹慎收斂。

也是,無論是江陵還是長安,爲質爲虜的日子都不好過吧。

侯勝北對這位比自己大四五歲,卻和父親聚少離多的年輕人產生了一絲同情。

唉,陳霸先直到臨死,父子都沒能見上一面,太可憐了。(T_T)

身邊陪同的毛喜是個四十過半的中年男子,相貌普通,扔在人羣裡都識別不出來。

在陳昌風姿俊秀的反襯之下,就更不起眼了。

毛喜,尚書功論侍郎,四品官,不小了。

掌考察文武官員,倒是個權職,不過可惜是前朝蕭繹封的,回朝不知道會改授何職。

阿父恭恭敬敬地請陳昌上船。

兩條船。

阿父率親衛,和陳昌乘坐一條船在後。

毛喜和陳昌的隨行人員,與侯勝北同乘一條船,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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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船行一日。

沿途閒聊,毛喜問起本朝近況。

剛打贏了王琳,侯勝北正在興頭上,原原本本地將戰事經過說了一通。

毛喜恭維,誇讚他不愧是將門虎子,侯司空後繼有人。

侯勝北表面謙虛了兩句,心中忍不住竊喜。

我可沒驕傲啊,可不就是這樣的嘛。

“王琳入北齊,看來以後我朝的麻煩還是少不了啊。”

聽毛喜的話風一轉,侯勝北有些不以爲然:”毛侍郎,王琳僅率十餘人奔北,還能惹出什麼麻煩事來。”

毛喜微微一笑:”小將軍還是年輕,不知人心二字最是奇妙深奧。”

他解釋道:”王琳極得人心,舊部衆多。此次十萬大軍俘虜數以萬計,總數甚至超過了我軍。即便清退一批,打散一批,仍是遍佈軍中,佔有相當數量。”

“更何況以我朝兵制,還輕易打散不得,樊氏兄弟、任忠、孫瑒等諸將各擁部曲,自成山頭。如其兄王珉之婿裴景暉等,關係盤根錯節,王琳的影響又豈是一時半刻能夠清除得了的。”

侯勝北聽得有點暈,前面幾個名字他好歹還認得,知道是王琳麾下將領。

樊氏兄弟斬殺了武陵王蕭紀,任忠任蠻奴打得吳明徹片甲不留,孫瑒在北周軍的圍攻下堅守郢州,都是有能的將領。

至於裴景暉之流,還是什麼王琳哥哥的女婿這種隔了一層的關係,你毛喜一個剛從北朝放回來的人,咋那麼清楚呢?

難道功論曹考覈百官,還要調查他們的身份背景,家庭關係嗎?

有了,說起北朝,我正好假公濟私,趁機打聽一事。

“毛侍郎,你在長安,可認識蕭大圜?”

毛喜微訝,沒想到眼前這小子會提起這個名字:”簡文帝幼子,如何不識得。不知侯小將軍爲何問起?”

喲,還真認識啊,太好了。

侯勝北立刻來了勁:”呃,我有個朋友,想知道蕭大圜的下落,還請毛侍郎教示。”

毛喜打量了他幾眼,看得侯勝北心裡發毛。

毛喜展顏一笑:”蕭大圜到了長安,宇文泰以客禮待之,請轉告溧陽公主,不必擔心。”

侯勝北一開始聽着挺開心,聽到最後一句,臉色就變了。

什麼情況,這人怎麼知道淽姊的事?

看侯勝北臉色劇變,手不由自主地往腰間刀柄伸去,毛喜哈哈一笑:”驚到小將軍了?無他,察言觀色耳。”

侯勝北不信,就憑察言觀色,能看出來淽姊住在我家纔怪。

此人很是詭異,絕對不像外表一般普通。

毛喜倒了杯茶:”來,侯小將軍且飲此杯,待吾說明原委。”

侯勝北鬆開刀柄,接過茶杯,看他怎麼解釋。

“此事甚易推斷,侯小將軍剛纔在說起這位朋友之時,面帶春風得意,眼中含情脈脈,嘴角含笑晏晏,語中稍帶羞澀,青年男兒如此神態,必是談到了情好女子。”

聽到毛喜這麼一說,侯勝北的殺氣立刻消散大半,忍不住摸了把臉,自己在不經意間,就透露出來那麼多信息嗎?

不過這人就憑自己表情,就能發現這一點,對人心的理解把握也太深刻了吧。

穩住穩住,就這一點還不夠,聽他怎麼說。

毛喜繼續道:”蕭大圜生性淡泊,除了兄弟姐妹之外並無其他交友,此前在江陵就沒有什麼好友來往,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朋友打聽下落。會關心他的,唯有兄弟姐妹而已。”(注3)

你功論曹管得那麼寬,連蕭大圜有沒有朋友來往都知道?

“而簡文帝諸子皆喪,僅存的蕭大封又和蕭大圜同在長安,加之小將軍你的表情告訴我是位女子,那麼定是蕭大圜的姐妹了。”

“簡文帝之女多已出嫁,怎麼也不會通過侯小將軍來打聽蕭大圜的下落。”

”蕭大圜同胞之姊,唯有溧陽公主,也只有她可能被侯司空收留。”

毛喜舉杯相敬:”如此一來,答案豈非呼之欲出?”

你說的倒挺簡單,短短瞬間居然分析出這麼多,也太恐怖了吧,這都什麼人啊。

侯勝北仔細打量對面的這個男子,覺得他一點都不普通了。

毛喜被他盯着,灑然一笑:”今日十五月圓,侯小將軍陪我船頭一觀?”

……

夜。

天上月兒圓,船兒搖啊搖。

望向天邊明月,毛喜掐指算道:”還有五、六日功夫,便到建康了吧。”

侯勝北已經不敢小覷此人,老老實實回答正是。

毛喜垂下頭,看着大江滾滾東流:”那麼也就在這一兩日間了,總不見得到了建康周邊再下手。”

下手,下什麼手?

侯勝北覺得這人說話神神秘秘,實在太奇怪了。

……

就在此時,後面的船上亮起了火光,傳來紛亂嘈雜之聲。

發生了何事?

侯勝北想要命令船隻掉頭,卻被毛喜攔住。

“進艙吧,侯司空自會處理的。”

毛喜發出了一聲輕嘆。

侯勝北不解,不管怎麼問,毛喜就是不說,只回答等到明日天亮便知。

夜,更深了。

……

次日,侯勝北派人坐小船去阿父船上詢問,昨夜吵嚷是發生了何事。

得到的消息令他驚訝的合不攏嘴。

什麼,船到中流損壞,陳昌不幸溺斃?

我們來迎接的衡陽郡王,陳霸先的獨子,就這麼被大江洪流吞沒了?

侯勝北接到屬下回報,一開始還不相信,打算親自去後船面見阿父,問個清楚。

屍體撈起來了沒,船到底哪裡壞了,還能不能行駛?

毛喜再次攔住了他。

“侯司空眼下的心情一定不好,小將軍就不要去打擾了。”

也是,要迎接的人物莫名其妙淹死了,這麻煩可不小,阿父肯定頭疼該怎麼辦。

轉念一想,侯勝北又感到奇怪,毛喜怎麼神情不變,好像陳昌死了這事和他毫無關係。

陳昌不是你陪着一起回來的嗎?

現在他都薨了,你咋和沒事人一樣呢。

對此,毛喜答道:”在下歸朝,另有使命。”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拱手向天,表情嚴肅,神態莊重。

……

阿父派人回報建康,讓朝中上下心裡有個準備,好安排陳昌的後事。

命侯勝北派人上岸,準備一副上好棺木。

還有看緊船上諸人,不要讓他們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侯勝北領命,不過還是將毛喜此人的異常之處和阿父說了。

侯安都聽了微訝,沒有反應。

……

三月二十一,消息報入建康。

朝中對此詭異地沒有問責,只是要求侯安都具體說明情況。

船怎麼壞的,人是怎麼掉進水裡的,須得有個合理的說法。

侯勝北覺得難以想象,船底又沒破個大洞,人怎麼會掉下水呢?

侯安都的解釋是:

“船舷遇浪崩塌,衡陽郡王倚靠憑觀江景,不慎墜入水中。”

陳昌半夜起來觀賞江景?

一片黑漆漆的,觀個啥景喲。

再說咱們這可是戰船,又不是豆腐做的,蒙了牛皮的船舷哪有那麼容易被浪打爛。

侯勝北覺得這個解釋也很難說得通,不過朝廷居然接受了。

章太后只怕要憤怒得發狂吧?

侯勝北不能想象身處宮中的章要兒,得知這個消息,會是怎樣的反應。

唯一的兒子分別數年好不容易回來,距離建康只有五六天,馬上就能重逢了。

突然毫無準備的,收到兒子淹死江中的消息。

侯勝北設身處地稍微一想,就感到不寒而慄,不禁替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婦人感到哀傷。

阿父,這次你做得太過分了啊。

……

侯勝北又不是傻子,結合前後種種,事情早已明白了大半。

毛喜早就看穿了結局,如今見侯勝北也想通了,反而勸道:”侯司空也是不得已,心裡只怕更是不好受,你須體諒他的難處纔是。”

侯勝北茫然,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嗎?政治就是這麼骯髒醜惡的嗎?

”手段確實如你所想,絕對說不上光明正大。只是要看目的究竟爲何。”

毛喜寬慰他道:”如是爲公,至少我覺得侯司空並未做錯什麼。眼下的局勢,衡陽郡王只有死去纔是對我朝最有利的。”

侯勝北再次看向毛喜,這個男子說着毫無人情味的話,神色絲毫不變。

“接下來,還需一封書信,證明衡陽郡王驕橫不遜,遭受不測之禍乃是天譴,自取滅亡。”(注4)

毛喜彷佛對於事情的未來發展瞭如指掌,說話的語氣平淡無比。

侯勝北覺得陳昌死後還要遭到這樣的污衊,實在是太可憐了。

阿父,你真的不怕報應嗎。(T_T)

……

侯安都派人接了毛喜去後船一敘。

兩人見面談了些什麼,侯勝北不得而知。

不過毛喜回來之後,感嘆道:”侯司空亦爲英傑哉。”

哼,就你了不起,還不是被我阿父折服了吧。侯勝北想道。

……

四月初九,裝載陳昌屍身的靈柩來到建康。

侯安都確實迎回了世子陳昌,只不過是死去的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