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帝的轉世
首先我要說的這個病人大概是給我印象最深的,同時也估計會是給大家印象最深的,因爲他就是導致我的前任跳樓的兇手。
我見到他,是在09年的夏天,他是在他妻子和他堂兄的陪同下來的門診部,其實他早在一個多月前就被他妻子預約過一次,但是在那之後我聽說他吃了安眠藥自盡,結果住了半個月的醫院,直到出院康復後才被親人強行帶到了我這裡。
在來之前我本以爲他會是蓬頭垢面、頭髮蓬亂、邋里邋遢的模樣,因爲很多想自我了斷的人往往患有抑鬱症,這些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放在眼裡了,自然也不會在乎着裝打扮上的細節,但是見面之後我卻很吃驚,因爲他戴着一副眼鏡,穿着一件很考究的西裝,頭髮還打了摩絲,穿着尖頭皮鞋,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
他的妻子告訴我說她老公以前是一名心理學副教授,不過已經辭職三年了,而且他還有一點潔癖。
很快我就和那名副教授級的病人攀談起來,其實精神科醫師,最重要的是就是口才,和神經病還有心理病不同,很多精神病患者的病情都是隱性的,你必須和病人不斷地談話交流,循循善誘,才能夠慢慢摸索出他的病因。
但是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名副教授人長得端端正正,講話得體,舉止正常,不但愛笑,甚至有點幽默,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名會自sha的患者的樣子。我很奇怪,問他妻子怎麼回事,他妻子說可能他老公不想說,等她跟他好好談談再來。
之後她就帶着他老公離開了,一直到了下午三點之後那名副教授纔回來,不過這次他妻子沒有進來,而是在門診室外面等候着。
這名副教授坐在了我的對面,微笑着跟我相對而坐。
我笑笑道:
“我聽你老婆說你連着三次想自sha?不過我看你人挺精神的啊,怎麼都看不出毛病啊。我看不會是你老婆纔有精神病吧?”
聽到我的話,他摘下了眼睛看着我說:
“你說的對,其實是我老婆弄錯了,我那不是自sha,那叫‘歸元’。”
我問道:“歸元?怎麼個寫法?”
他在桌子上比劃了一下,然後我知道了他的意思。
我看着他:“你是說你兩次想跳樓,還有吃安眠藥的行爲,叫‘歸元’,這是什麼意思?”
他說:
“估計你很難理解,說通了,歸元,就是從人變回上帝的這麼一個過程。”
我笑了:
“你是基督教信徒?”
他搖搖頭:
“不是,我不信什麼宗教,那些在我看來都是假的。我只相信我自己。因爲我想我就是上帝的轉世。”
我:
“不會吧,你怎麼會這麼想?你相信這世界上有上帝?”
他:
“不,不是你說的那種上帝。準確點何所,應該叫劇本家,或者設計者之類的。從小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想法了。你知道麼,我覺得周圍的人都是繞着我轉的,整個世界都是繞着我,我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我大概知道他的病情了,於是我半開玩笑說:
“是麼,那你找到什麼證據了?”
他:
“證據?不需要什麼證據,我自己有這個感覺就夠了。最近一段時間,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我想可能是我的上帝意識就要甦醒了。”
我:
“上帝意識?”
他:
“就是我以前當上帝時的記憶,我說了,我是這個世界的創造者,當然會有作爲上帝創造這個世界時的記憶。”
我:
“可你剛纔說你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他打斷了我的話,顯得有點焦躁:
“那是一回事!創造者就是主角,主角就是創造者,也是上帝!”
我:“……”
他繼續說:
“這個世界就是我還有上帝的能力的時候創造的,只不過創造了這個世界後,我爲了好玩,就把自己的記憶給封印了,降格成凡人來到自己的這個世界體會人生,你懂了嗎?”
我:
“可是你已經有妻子兒子了,你是說他們也是你創造的嗎?”
他:
“他們當然是我創造的,打個比方吧,這個世界就是一本書,書的劇本是在我出生之前就被當上帝的我寫好的,只不過要是提前知道劇本的走向就不好玩了,所以我就封印了自己的記憶,這樣纔有期待感。就像看電影一樣,你看過一遍再看就沒意思了,只有第一遍看,不知道結局的時候才最有味道。”
我:
“那好,就像你說的,既然你是上帝,那麼你應該也能改變這個世界的劇本吧?比如說,出門撿到錢這樣的事也可以做到?”
他:
“當然可以了,如果我變回上帝的話,別說撿到錢,哪怕讓你變成世界首富都輕而易舉,就像寫劇本一樣,我只要隨便修改一下劇情設定之類的就行了。不過現在的我做不到,在當上帝時候的我的設定好的劇本里,我現在只是個副教授,你是一名精神科醫生,世界首富是比爾蓋茨,我只能按着劇本來,劇本是沒法修改的。”
或許會有人不敢相信一名有學識的副教授會說出這樣可笑的話來。但是事實上,在我這個職業裡,最常見的就是那些有點學識的人,從醫學角度來說,一個人的知識儲量越是豐富,思維越是發達活躍,想的就會越多,而且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無法證僞的,如果你一直鑽在那裡不出來,就會出問題,就像計算機卡機一樣。
我:
“可是你就沒有考慮過你的家人的感受嗎?你的父母,妻子,還有你的兒子?”
他說:
“這些都不過是我設定的劇本里的角色而已啊,我死了,劇本結束了,他們也就不存在了,我有什麼好考慮的?”
我有點無言以對:
“那變成了上帝后,你打算怎麼改造這個世界啊?”
他開始有興致了:
“變成上帝后,可做的事情可就多了。數都數不完。我可以一直在神殿裡,看着人間的悲歡離合,給每個人物安排劇本,甚至還可以改造地球和宇宙的結構!要是我當上帝太久了,覺得無聊的話,也可以把自己的記憶給暫時封印了,變成凡人到自己創造的世界來玩玩,感受感受,等到死了,又重新變回上帝。”
我:
“你覺得你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他一愣:
“以別人的標準來看的話,我還算不錯吧,我老婆跟我結婚七年了,我兒子也四歲了。就是我有點厭倦這個世界了,我厭倦了做凡人的樣子,我想早點變回上帝,重新改造一下這個世界。”
我:
“所以你就自sha?你覺得那樣就能變回上帝?”
他皺皺眉:
“我跟你說了很多遍了,那不叫自sha,那叫歸元,就是把你的肉體給毀了,然後你的神格就能甦醒,這樣你就能回到神殿去,重新做上帝。”
我:
“就沒有別的辦法?”
他:
“是沒有別的辦法,想變回上帝你就得先結束自己的人生劇本才行,老死是一條出路,但是那要等個幾十年,太慢了,所以我想早點結束這段劇本。”
我意識到這名患者的病情不輕,他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深信不疑的信仰模式,這種信仰和其他宗教不同,其他宗教一般都堅信他神論,而他卻堅信自己就是上帝,也就是我神論,而且唯一的證明自己是上帝的方法就是自sha。而這種事在本質上是沒有辦法證明,也沒有辦法推翻的,所以他只能這麼糾結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對於這種病情,我只能夠跟他慢慢聊天,把他的思想轉移,儘量不讓他去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而且我必須按着他的邏輯來,假設他就是上帝,然後告訴他現在不是結束劇本的時候,也許人生的後面會有很多精彩在等着他。
這樣的談天一直持續了三個小時,跟他聊聊生物學、社會學和一些生活上的有趣事,最後當他離開的時候我問他感覺怎麼樣,他笑着對我說:
“感覺好了點了。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精彩的事,可能我是還沒有到歸元的時候。”
出門前,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轉頭笑眯眯地對我說: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你沒有死,那麼只能說明,真正的上帝,是你。”
這句話我初聽沒什麼感覺,但是那天我回家後卻是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半年後,當我和我的同事提起這名副教授級的病人時,我的那名同事告訴我說,那名病人早在半年前就跳樓自sha了。
自sha那天的日期,正好是我和他見面的那天。
那天我回到家後,我心裡很是不安,就又把和這名病人見面時的錄音資料找了出來,一遍一遍地回放着。
越是聽那段錄音,我就越是覺得陰森詭異。
那天晚上,當我切開西瓜的時候,看着水果刀刀鋒上血紅一片的西瓜霜,還有自己近在咫尺的白淨手腕,突然產生了一種想要“歸元”的衝動。
他臨走前留下的那句話,就像一個幽靈一樣,依然不斷地纏繞在我的身邊: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而你沒有死,那麼只能說明,真正的上帝,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