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蔣安通懂事起,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的發生。
外人只道他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甚至不怎麼言談,而他的父親便是這城中出了名的懶漢與破落戶。
而他那個易容改扮的孃親,則是這杭城第一母夜叉,無人敢招惹。
只有在蔣安通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才知道母親生得豔麗,卸下易容裝扮之後,那是一張清麗無雙的容貌。
只是即便如此,蔣安通仍舊很是討厭他們。
他們太過嚴厲了。
生得再美又如何?
油鍋取銅錢,若是他稍有猶豫,沒有運上蔣家的絕學,一雙稚嫩的手就會被燙的皮開肉綻。
這樣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他無數次負傷,無數次爲之拋灑血液與汗水,卻從未得到過父母的一句誇讚。
聽他們說的最多的話乃是這城南哪裡又有災民。
誰家誰戶都成流民,吃不飽一口飽飯。
哪裡的商賈爲富不仁,將過期的粳米當做好米在賣。
哪裡來的貪官污吏,害得誰人傾家蕩產?
一經商定,便雙雙前往將不義之財一取而空,給與那些個飢寒交迫的災民。
可就算是年幼的蔣安通也知道,災民並沒有怎麼變少。
反倒是因爲此事,附近的災民紛紛往杭城聚集,哀鴻遍野。
這樣的消息多如牛毛,但他們卻從未問過蔣安通的態度,要的是孩子日復一日的成長,而到了最後,也不過是說了一句:“這不過是我們蔣家人的宿命,可惜的是,你從未投一個好胎。”
那是渾身浴血的父親,在他懷裡靜靜地說出的一句話。
“那是爹你的懺悔罷?只是在此之前,你爲什麼不多看我一眼?”他低聲呢喃道。
“也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真的看到這些事情。”他有點無可奈何地敲了敲自己的背脊。
印象之中,父親便用破落戶的身份到處走街串巷打探消息。
父親有一身好本事,都是家傳的行當,年輕的時候,更是江浙一帶的江洋大盜,便是黑道上所有人都要禮讓他三分。
只是不知爲何就要以這般的疥賴面目示人。
他後來陸陸續續打探到了家族的往事。
方纔知道,原來那個時常坐在臺階上,看着門外的車水馬龍,有些憨憨地與他說:“兒啊,”而後比劃着什麼,卻又說不清什麼的男人,原來曾經也是冠絕江浙的盜者。
命運真像是與他開了個玩笑。
他本來會有多麼璀璨的少年時代,卻只能寂寂無名,甘於貧瘠與各色白眼。
蔣家總有這樣、那樣的家訓,讓人不厭其煩。
後來,他也打探到,原來他們這一門蔣家出身於一個極大的武林世家,雖然綠林道在世人眼裡都是些與海盜山賊爲伍的行當,若是走到太陽底下,便是過街老鼠被人人喊打,但其中仍有不少人在這裡仰望着天空,希冀以自己的本事與手段,用一種不一樣的方式來庇佑世人。
蔣家的先祖和家族理念不合,便叛出了門戶。
當時的蔣家先祖究竟姓甚名誰早已不可考據。
只知道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與各地有名有姓的黑道人物捉對廝殺,最終定居於杭州,並庇佑一方的太平。
哪怕他們做的事情都不過是杯水車薪。
貪官污吏,車載斗量。
個人的力量何足言重?
“大家族當真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挖苦還是自嘲,蔣安通笑了笑,他取了一隻燒得烏漆嘛黑的盆子,隨手丟在地上,而後往裡面丟着紙錢。
“爹孃要在下頭能收的到,晚上便與我託個夢。”
他想了想,彷彿覺得不妥,又笑着說道:“那還是罷了,有幾分瘮得慌。”
至於母親。
他只隱隱約約記得,曾偶爾聽家人提過,母親乃是某個當地大戶人家的小姐,只是因爲平生不好女紅,反倒是喜歡舞刀弄槍,便成了個實在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若是上門提親之輩,功夫不過硬的,便會被打個豬頭三一般,再叫家丁一手丟出家門去。
無數人爲此駁了面子,甚至還暗中下套,一時之間母親的孃家焦頭爛額,爲了免得她再去惹是生非,乾脆便將母親幽禁在家中,對外只說是患了病。
只是這般如何遮得住悠悠之口,頓時說什麼話的人都有。
而父親那時候還是個遊俠兒,聽聞此事,根據各種消息推測出了大概,便欣然往府上走了一遭便成全了一段金玉良緣。
這聽上去頗爲浪漫,但在蔣安通看來,甚是可憐。
他從未看過母親回過孃家,聯絡幾乎斷絕。
就連兩人雙雙殞命,他那位外公都不曾過問一句,看過一眼,從始至終,無有此人。
這本是一場悲哀。
“不過想來他們遠走高飛,早已想好有什麼樣的結局了罷?”
他想了想,坐了下來,而後低聲說道:“若要說真可憐,那估摸着我這等尋不得自己所求何如的,方纔是真的可憐罷。”
他仰起頭來,抓過帶來的一壺酒,咕嚕嚕地喝下去了幾口,而後一抹嘴。
他日夜在父母的監督下練武,練就一身本領,蔣家本非以盜竊之術見長,故而他之所學多爲真材實料。
而母親之前也遍請名師,這兩人教授之下,他本事更是一日千里。
但不止一次,他曾經開口問道:“爹!娘!我學這些東西到底是爲了什麼?”
小的時候,他總是懷着怨氣說這樣的話,練武太苦了,苦到他這樣的孩子幾乎無力承受,那時候的問話,換回來的不過是一頓毒打。
還有幾聲呵斥。
只是隨着他的年紀漸長,他問父母這樣的話語。
父親沉默了良久,方纔開口說道:“是爲了你以後做想要做的事情。”
那時候的父親滿臉滄桑。
可即便數年之後的他,哪怕成長如斯,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爹,我到最後都沒有找到自己的路。”
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詭異的聲音,彷彿是一個人在偌大的庭院裡,用單隻足點地奮力往這裡靠攏。
“嗒……嗒……嗒……”詭異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