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學武的建議雖然中肯,但在劉峰看來卻多少有些不切實際,想要利用軍事手段切斷海漢軍的補給線,其難度並不比在正面戰場上擊敗他們容易多少。如果明軍真有能力做到這一步,那海漢軍大概連錢塘江都進不來,更別說在杭州城外登陸了。但高學武作戰也算英勇,戰場上的表現並未給明軍丟臉,劉峰也不好把話說得太重,只讓他回城好好休養傷情。
早先浙江組織精銳部隊北上中原參與平叛的時候,能力強的將領也已被調走大半,如今杭州城能獨當一面的帶兵大將並不多,類似高學武這樣的將領已經算是其中佼佼者,否則也不用讓指揮僉事祁傑這種半吊子上陣指揮了。劉峰麾下無人可用,硬着頭皮讓祁傑上陣,結果差點弄得自家部隊還沒開打就直接崩盤,這種表現肯定不能再對其委以重任了。
劉峰當然可以繼續派出軍隊發動攻勢,杭州城的軍隊不夠,還可從浙江各州府調集人馬,畢竟從整個浙江來看,如果真要全面開戰,幾萬明軍還是湊得出來的。但問題就在於用單純的兵力優勢來對付海漢所能取得的效果不好,而且如果讓事情鬧到無可收拾的地步,浙江官場也沒法向朝廷作出交代。要知道前段時間朝廷下文讓浙江出兵的時候,可是專門囑咐了不可讓地方生亂,以免破壞了朝廷先安內,再攘外的大局。這才一個月都不到,就讓外國軍隊打到了杭州城下,朝廷要是知道了其中前因後果,浙江都司這幫官員都得承擔相應的責任。
原本對主戰派就頗有微詞的布政使王畿看了今天的戰況,其態度不用再多問也能看出來了,很顯然不能指望事情鬧大之後這位布政使還能與自己站在同一戰線面對朝廷的質詢,劉峰必須得想辦法自救才行。
於是當天夜間,一支明軍悄悄摸出杭州城,嘗試向錢塘江邊的海漢營地發動一次夜襲。但說是夜襲,其實也沒有多少隱密性可言,畢竟海漢營地距離杭州城太近,城門這邊一有風吹草動,海漢基本都能實時監控。儘管明軍在接近海漢營地後大膽地發動了衝鋒,但效果並不理想,營地內的海漢守軍以火槍射擊作爲了迴應。
儘管天色爲明軍的攻勢提供了極好的掩護,但極差的能見度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明軍爲了不變成活靶子,放棄了在進攻中使用火把之類的照明工具,這在降低海漢士兵射擊命中率的同時,自然也給他們通過營地外的障礙區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想要在黑夜中快速通過縱深三十多米,由高低錯落的鐵絲網,大大小小的陷馬坑,橫七豎八的鹿砦拒馬組成的防禦工事,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也不易完成,而且頭頂和身邊還不斷傳來子彈劃破空氣的呼嘯聲,以及同伴中槍受傷後的慘叫聲,很容易就會在黑暗中迷失前進的方向。
最終還是有少數幸運兒藉着夜色的掩護穿過了這片防禦工事,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海漢的寨牆外居然已經挖了一道五尺多寬的壕溝出來,雖然裡面還沒有放水,但跳進這壕溝裡就根本夠不着寨牆的上沿了,而明軍出城夜襲的時候,並沒有攜帶梯子之類的工具,這個時候除了搭人梯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不過對於這種原始的攻擊手段,海漢應付起來自然很容易,居高臨下的戳刺讓人梯上端的人幾乎避無可避,好不容易纔抵達終點的明軍士兵就這樣被一個個地戳翻在壕溝裡。絕望的明軍發現僅憑抵達壕溝處這零星的人馬根本無法攻入海漢營中,甚至連製造混亂的機會都不大,只能選擇放棄無謂的攻勢,向後撤離戰場。
明軍在夜襲中丟下多具屍體後,仍未能取得明顯的進展,眼看苦戰無果,最終還是隻能無奈地撤回城中。海漢軍這邊得到的命令是固守營地,見對方主動後撤也沒有出營追擊,以防黑夜中另有埋伏。天明時清點戰果,士兵們在營地外的防線上發現了一百三十多具屍體,不過營地正面的各種防禦工事也被破壞了大半,還需重新佈置才行。此外由於明軍在黑夜中摸到了比較近的地方,弓箭手一番攢射,倒也給營內的海漢軍造成了數人傷亡。
王湯姆在清晨視察了交鋒的戰場,看到了營地外圍寨牆上橫七豎八插着的箭矢,當下也有點感嘆明軍的執着。白天明軍的衝擊被海漢的長射程武器阻止在較遠的安全距離上,也難以對海漢士兵造成直接的殺傷,但夜間明軍摸到近處之後,這種閉着眼的覆蓋式射擊反倒形成了殺傷。好在傷亡有限,而明軍也無法確認他們所取得的戰果。
王湯姆下令好好入殮陣亡士兵,稍後安排專門的船隻將他們的屍骨運回舟山,火化之後再集中運回三亞的陵園安葬。海漢軍目前最大的短板仍然是兵力不足,即便戰力已經可以吊打對手,但由於兵力太少,仍然無法在面積較大的區域內展開攻勢。類似這次攻擊杭州,如果兵力足夠就完全可以分兵去附近州縣展示武力,進一步向浙江官府施加壓力,但現在卻只能將參戰部隊都集中到這裡,以抵消對手在兵力上的巨大優勢。
按照事前所制定的行動計劃,在杭州城下的戰鬥要儘量控制在十日之內解決,否則拖的時間太長,把小規模衝突生生拖成了全面戰爭,那就與海漢的震懾目的不符了。如今在杭州城下的交手已經讓明軍折損了數百人,這樣再繼續打下去,局面恐怕真的會向無法收拾的方向發展,王湯姆內心也稍稍有些猶豫,是否還需要加大對杭州的攻擊力度來施加壓力。
不過他的顧慮其實有一點點多餘了,杭州城裡現在已經吵翻了天,一些有路子的富人士紳設法買到路子,開始舉家撤離杭州。而海漢軍正在調兵遣將,接下來就是圍攻杭州城的說法也在城內不脛而走,信息的不對稱導致許多民衆對此信以爲真,即便是無法離開杭州城外逃的人,也開始設法囤積生活物資和補給。城內的糧食價格在短短兩天之內就翻了五倍之多,但就算這樣也仍是供不應求,只能由官府來接手管控糧食買賣。
儘管官府聲稱城內的糧食儲備足夠至少兩個月的消耗,但糧食價格的急劇變動和官府出手管控市場的舉動,仍然是讓民衆感到十分不安。杭州城在大明統治下這兩百多年來一直都是過的太平日子,還從未被敵軍兵臨城下而無力反擊,不管是官府還是民間,對這種狀況的承受能力都相當差。海漢軍雖然還沒有正式對杭州城發動攻勢,但城中的社會秩序卻已經亂了。
按理說如果雙方都是鐵了心要打一場,那麼大家各自拿出家底來,在杭州城血拼一場決出勝負纔是正常的狀況,但微妙的是雙方各自都有顧忌,都意識在控制衝突的烈度,不想將戰爭規模提升到國戰這種回不了頭的高度。
一度佔據上風的主戰派在出城作戰的明軍接二連三的受挫之後,影響力也隨之大降。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都對戰勝海漢並將其逐出杭州的前景表示出悲觀的態度。如今錢塘江的出海航道被海漢軍封鎖已經進入到了第四天,受影響的可不止是杭州城而已,目前因爲航路受阻而無法出海的船隻都在上游的富陽一帶江岸停靠。不管是調查案件還是賠償損失,在商人們看來海漢提出條件就說明至少是有談判的餘地,一味用武力解決當下的僵局只會讓局勢更加惡化。利益受損的富商們都在通過各自的路子對杭州城裡的官員們進行遊說,希望官府能夠改變態度,儘快與海漢展開和談。
就在這個時候,一根救命稻草終於出現在快要溺水的官員們面前。寧波知府曲餘同派人從陸路經紹興府在錢塘江上游渡江來到杭州,送上一封公文,內容是請命出面前往杭州城外與海漢人和談,以解浙江危局。而曲餘同自願出面的資本,就是他過去這一年中曾與海漢人多次打過交道的經歷——原本被浙江高官認爲的瑕疵,如今卻成了拯救時局的契機。
儘管在此之前有不少人都對曲餘同的立場頗有微辭,但在這種兩國交兵的時候,人家能主動請命出使到敵方控制區去談判,即便是看不慣他的人也很難再出聲指責這種勇氣。至少在杭州城裡叫囂着打打殺殺的這幫人,可沒有哪一個敢以使者身份主動出城去造訪錢塘江邊的海漢軍。
布政使王畿原本也是傾向於找機會撤換曲餘同現在的職位,讓朝廷找一個態度更強硬的官員前往寧波府任職,以改變海漢在當地爲所欲爲的局面。但通過這幾天的武裝衝突,他也逐漸意識到要跟海漢人打交道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情。海漢在寧波外海落腳一年多,而寧波府一直沒有生出亂子,光是能做到這一點就殊爲不易了。明軍接連受挫之後,現在杭州城裡沒人敢站出來承擔責任,曲餘同能在這個危機時刻主動站出來請命,也算是非常有心了。
當然了,考慮到某些人的面子問題,王畿還是很客氣地再次召開了碰頭會,向軍方告知了曲餘同的建議。劉峰等人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當下的局勢已經不容再有任何閃失,即便海漢人攻不下杭州,但這樣的對峙再多持續幾日,就沒法捂蓋子瞞過朝廷了。當務之急,是要儘快讓海漢退兵,這個時候也不能再過多考慮政見相左的矛盾了。
前幾日的碰頭會上,喊打喊殺的人着實不少,但這次卻沒人再堅持要以武力解決現有爭端了。雖然仍然有個別人對曲餘同選擇這個時候出頭的目的表示懷疑,也不願信任他有解決危機的能力,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能夠提出更爲實際有效的解決辦法了,說得難聽些,讓曲餘同出面已經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味道了。如果曲餘同也失敗了,那王畿就只有徹底撕破臉向朝廷告急,以便能從臨近幾省調集更多的軍隊來對付海漢軍了。
於是在寥寥無幾的反對聲之下,王畿拍板決定立刻委任寧波知府曲餘同爲談判特使,代表浙江官府與海漢方面進行接觸。王畿在會場上就親筆起草了相關的委任文書,然後立刻命令親兵隨來送公文的信使原路返回寧波,以便能讓曲餘同早點動身出發。
杭州城裡的官員們惴惴不安的時候,曲餘同卻正在自家宅院中設下家宴,款待秘密到訪的海漢使者。在海漢軍演出的這場大戲中,寧波府並未受到太多的騷擾,海漢軍只是蜻蜓點水一般在甬江入海口駐留了短時間,便離開寧波進了杭州灣。而此後海漢在各州府的行程進展,每日都會由海漢特使送來曲府,這也讓曲餘同能極好地掌握整個行動的執行狀況。
關於遞交給杭州城的文書,其實也是早就起草好了,只等海漢這邊通知一個合適的時機送過去而已。曲餘同現在已經徹底上了海漢的船,不管這艘船的方向如何,他也只能作爲乘客一路跟隨了。好在海漢這邊並沒有背棄諾言,到了杭州城下便紮下營來,並沒有再主動採取進攻措施。
這也讓一度很擔心海漢人假戲真做攻打杭州的曲餘同終於放下心來,他很清楚杭州城裡的大佬們只要發現打不過海漢軍,就會爲了逃避責任而設法向朝廷隱瞞這邊的亂象,只是想要解決戰爭危機,他們還缺乏一個可靠的溝通渠道。這個時候由曲餘同出面來做解決危機的和事佬,不管是好感還是功勞都能收穫頗豐。海漢的戲份已經演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應該他這個角色登場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