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肅穆氣氛中,衆人誠惶誠恐地站在碼頭上聽完了顏楚傑的臨別訓誡。對於他們這些歸化籍官員來說,執委會中這幾位大首長一向被奉若神明,他們所說的話,便可以等同於白紙黑字加蓋紅印的政令,絕對不可違抗。當然其中也不乏有腦子精明如劉尚這般的人,從顏楚傑的發言中體會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
山東那邊的佔領區在此之前有一多半事務是軍方在進行代管,而顏楚傑的發言多少是有維護自家人的意思在裡面。這抑或是在告誡衆人,在交接工作的過程中不要試圖去找軍方的麻煩。至於這個過程中到底會有什麼樣的麻煩,顏楚傑沒有細說,劉尚對於這類事務還不太熟悉,自然也猜想不出來。不過此去山東路途漫漫,有的是時間去向同行的其他民政官員請教其中奧妙,劉尚倒也不急在這一時了。
顏楚傑講完之後,側過頭看了一下站在旁邊的於小寶,意思是讓他也來說幾句。於小寶點點頭,上前一步,大聲對衆人道:“此去山東路途遙遠,當地環境也比不得三亞,生活必然會艱苦一些。各位工作之餘,也莫忘照顧好自己身體。我海漢今後在北方還有諸多發展規劃,諸君若是有心,今後留在北方獨當一面也未嘗不可。時辰已到,各位請登船吧!”
於小寶的話言簡意賅,初聽似乎都是客套話,但劉尚何許人也,專長就是從細枝末節的地方收集情報,自然留意到了於小寶話裡所提及的信息。
海漢在北方還有諸多發展規劃,這一句當中所蘊涵的信息量就很大了。海漢目前在山東登州佔領的一部分地區已經成了事實,但從於小寶的表述來看,登州還並不是海漢北上活動的終點站,後續還會有更多的動作。劉尚並不清楚當地狀況,在三亞這邊也沒有接觸到太多跟山東相關的信息,很難憑空推斷出海漢在北方的下一步發展方向究竟爲何。
這一刻他又不禁開始擔心起大明的安危,畢竟登州離京畿要地僅僅就隔着一個渤海灣,這對於善於跨海作戰的海漢軍來說,簡直就跟白給沒什麼兩樣。而大明在渤海灣內存留的水師部隊,一多半在當年的登萊之亂中已經被叛軍裹挾去了東北投靠後金,另有一部分去了皮島,剩下的散兵遊勇分散在山東半島各個沿海州縣,頂多能起個預警的作用,根本就沒法與強大的海漢艦隊對戰。
如果是在太平年月,登萊之亂平定之後這段時間也足以再重新組建一支護衛渤海的水師了,但可惜的是近年大明北方內憂外患不斷,朝廷根本不可能再從捉襟見肘的軍費預算中抽出足夠的數額,來重新組建一支可能不會被投入作戰的水師部隊。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海漢這幾年在大明長江以南海岸線的絕對控制力已經顯露無遺,就算大明朝堂仍然不會承認海漢這個國家的存在,但治理這個國家的高官們也不會蠢到忽視海漢的海上武裝實力,用水師去挑戰海漢艦隊的做法已經被多次證實過行不通,高官們已經意識到謹慎地與海漢保持表面的和平,纔是目前最爲明智的外交處理策略。
當然朝中也不乏類似劉尚這種擔心京畿安全的人,但光是擔心又有什麼用呢?此時的大明已經無力再應付一個自海上而來的強敵了,這可不是以前騷擾大明海岸的倭寇海盜,而是比大明水師更爲厲害的海上武裝部隊,單靠武力根本無法徹底解決海漢的問題。
“或許到了山東,就能設法知道海漢的下一步計劃了。”在這一刻,劉尚不自覺地重新站在了大明的立場上,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腦中考慮,要如何才能不着痕跡地與山東當地的大明情報機關接上頭,將自己在當地所獲得的情報悄悄傳遞出去。
多年的習慣,終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哪怕劉尚先前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洗白身份,從此在海漢做一個太平官,但真正事到臨頭,發現大明有潛在危機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會以衙門公人的身份來權衡利弊。哪怕大明能給他的好處已遠遠不及海漢,但這種念舊的力量仍是強大到讓他下意識地去爲大明作打算。
於小寶的說辭如其他海漢高官一樣,自信而堅定,而且旁邊的顏楚傑也並未對此表示任何異議,所以劉尚相信這並非他的吹噓,他必須要做一點什麼,才能對得起自己的身份——那個在昨天就險些被他放棄的身份。
劉尚恍神間,於小寶已經結束了發言,徑直走到他與另外三名青年團官員的身前,看樣子是要向他們單獨叮囑幾句了。
“該跟你們說的話,前幾天也說得差不多了。我就再強調一點……”於小寶說話的口氣有着與年齡強烈不符的成熟:“……到了山東之後,低調做人,高調做事。如果工作中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一切以軍方的態度爲準,明白了嗎?”
衆人皆立刻應聲。他們在出發前這幾日都被安排了突擊培訓,其中一項內容便是大致瞭解海漢在當地的管理機構和人事安排狀況。
目前在山東當地駐守的軍方高層將領,有王湯姆、錢天敦、摩根、哈魯恭、陳一鑫五人之多,而勉強可以劃到文官羣體的,僅僅只有安全部的二把手郝萬清,以及在當地負責福山銅礦運作的勘探專家田葉友兩個人。嚴格的說,這兩人與軍方的交往一向甚密,平時又不怎麼管理與自己工作領域不相干的俗務,其立場也未必會站在文官陣營一邊。
而這次北上援建的團隊,並沒有級別更高的“首長”加入其中,山東那邊的文武官員比例不會出現特別的變化。因此於小寶不得不特別提醒自己這幾名下屬,到了當地之後做事分清輕重緩急,不要跟主理當地政務的軍方發生矛盾。否則惹惱了軍方的幾位大佬,在那邊吃癟受苦可不會有人救得了他們。
劉尚在得知這個人員配置之後也是暗暗感嘆,他已經隨於小寶巡視過海南島各州縣,知道海漢在一個地區一般也只安排一兩名“首長”級別的官員負責地方政務軍情,而海漢在山東的佔領區竟然集中瞭如此之多的高級官員,又是以武官爲主,僅此就能看出海漢這心思大概也不單純。
於小寶叮囑完之後,便示意他們趕緊登船了。劉尚提着行李上船之後,便有水手接過去,替他們送入客艙中。當下有首長在碼頭相送,他們也不可能上船後就徑直進艙去休息,現在還得佇立在船舷處,等開船後待首長先行離開方可自由活動。
但顏楚傑和於小寶要送走的並不止劉尚這一批人,還有另外十多條裝載了各種物資的貨船要與他們一同北上。這些船上的物資大多隻能在三亞生產,其中也不乏補給到北方前沿的軍火裝備,價值頗爲不菲。而這些貨船的船長,也將集體得到顏楚傑的接見。所以劉尚等人還必須得在船上等着,顏楚傑見完貨運船隊的人員之後,整個船隊纔會一起出發。
好在顏楚傑辦事一向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他們剛到船舷邊站定沒一會兒,顏楚傑便已經結束了對船長們的踐行講話。碼頭上開始響起了尖利的銅哨聲,示意各船離港出發,水手們在船長的指揮下熟練地解纜升帆,緩緩駛離海岸。
劉尚看到於小寶站在碼頭上朝自己這邊揮手,他也學着旁人模樣,擡起手臂朝着於小寶的方向用力揮動,,以示告別。如果僅以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而論,他覺得於小寶還算是一個不錯的上司,精明而不刻薄,甚至可以說比較友善,相較於他以前當差時那位陰狠狡詐的上司,與於小寶作爲上下級相處可算是十分輕鬆了。
此處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了。劉尚雖然沒有什麼傷感的情緒,但腦子裡還是禁不住回想起前段時間與於小寶共事的經歷。自己作爲一名大明的探子,竟然在機緣巧合之下與海漢高官共事了快一個月的時間,這樣的經歷也算得上是很特別了。
不過劉尚轉念一想,這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等自己這趟去到山東,那邊還有七名海漢高官,共事的機會多了去了。到時候倒是有很多機會觀察一下,海漢人是如何治理他們在海外的佔領區。
眼看着顏楚傑和於小寶回到馬車裡,然後在騎兵護衛之下離開碼頭,站在船舷邊揮手致意的衆人這才慢慢停了下來,各自活動一下已經有些痠疼的胳膊。有些人覺得甲板風大,便立刻回艙房裡待着去了。
這次搭載北上援建幹部的帆船是一艘隸屬於交通部海運司的客運船,雖然沒有蒸汽動力之類的高科技加持,但專門爲運送中高級官員而建造的這艘船在舒適度方面卻是遠遠超過海軍戰艦。而船上除了劉尚所在這批北上山東的人員之外,還有數名散客是要去往香港、澎湖、舟山等地。當然了,這些散客也同樣都是政府各部門的職員,尋常的百姓可沒資格搭乘這艘對身份有特殊要求的船。
劉尚並不想立刻回到艙房中去窩着,他雙手撐在船舷上,目光凝視着越來越遠的海岸線,心裡竟然對這個只待了幾個月的地方有些不捨。
雖然他在過去的職業生涯中也有過不少驚險刺激的時刻,但相比這幾個月的見聞經歷,似乎也顯得比較平淡了。在海南島的這幾個月彷彿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大明並非最強之國,名不見經傳的海漢纔是世界中心。這個國家有太多大明無法企及的東西,按照海漢人的說法,這個國家要比大明先進了上百年的時間,某些領域甚至是有幾百年的差距。
劉尚最初不能接受這樣的理論,但後續的所見所聞卻無不在證實海漢人的吹噓是確有其事。看得多了,瞭解得深了,劉尚當初一心要推翻海漢國的心思也越來越淡,因爲他知道這基本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慢慢也就更加趨向於自保,甚至爲此不惜擅自行動,間接害死了同樣潛伏在海漢的一幫同僚。
只可惜機關算盡之後,他卻沒辦法再在三亞繼續過安穩日子了。北上之後,又將會是什麼樣的環境在等待着他,現在也無從判斷,總之是不會有三亞這麼舒適了。但這個時候他又覺得大明面臨危機,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來彌補之前的過錯。
這種來回搖擺的立場讓他也不免有些鄙視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定,但其實他也不太清楚,這還是源自於他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感越來越模糊了。
現在自己到底是明人,還是海漢歸化民,劉尚心中對這兩重身份的界限認知日益模糊。說是明人吧,明明他現在爲海漢效力的時間要多得多,吃穿住行全是由海漢供養,說是海漢人,但他又明明還有一層潛伏者的身份,還在記掛着大明的安危。
接下來該怎麼做,劉尚是真的覺得左右爲難。好在此去山東,途中還有充足的時間可供他慢慢權衡利益得失,來做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北上船隊駛出勝利港不過半日,千里之外的山東便已經接到了從大明海岸線一路接力傳遞過來的電報。勝利堡向山東方面告知了船隊的出發時間、所運物資以及人員的大致狀況,以便於目的地這邊早作安排。
當天傍晚,這個消息從芝罘島傳遞到了福山縣境內,而對此最爲興奮的人,要當屬在最近幾個月裡被暫時分配去管理民政事務的陳一鑫了。這批援建人員的到來,就可以將他從現在的俗務纏身中解救出來,重新回到軍中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