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海漢人在山東地區形同入侵一般的做法,大明朝廷並非一無所知。自崇禎七年,也就是1634年的下半年開始,來自山東的告急奏摺就不斷送抵京城,稱海漢軍自海上入侵,佔領了登州福山縣臨海的芝罘島一帶,並且建房築港,有長期定居的打算。
而當時大明朝廷正爲後金軍不斷叩邊和中原愈演愈烈的農民軍起義頭疼不已,哪裡顧得上再開闢第三戰場,與那傳說中極不好惹的海漢人開戰。於是朝廷的意見就頗有點丟開手不管的意思,讓山東官府自行斟酌處理,但必須顧及大局,不可再讓山東半島重燃戰火。
畢竟朝廷還指望着山東能儘快從之前的登萊之亂中恢復過來,用糧食、人力和賦稅支援朝廷平息其他兩處戰亂。海漢人只在登州佔了一個臨海小島而已,這有什麼好大呼小叫的,南邊被海漢人佔的島難道還少了嗎?在朝廷上的大人們眼中,同樣是被海漢佔去沿海島嶼的福廣江浙都沒鬧出大亂,唯獨只有山東這邊叫苦不迭,跟天塌了似的,看來這地方官的能力也是有些問題。
山東這邊的官府當然是有苦說不出,駐紮在福山縣的海漢軍雖然兵力不多,但戰鬥力卻極爲強悍,當地衛所軍試探了一兩次之後便果斷放棄了對抗。而海漢軍也得以騰出手來,將福山縣附近的土匪山賊清剿一空,彷彿他們纔是這地方的正主似的。
雖然之後這兩年山東官府與海漢之間一直都是磕磕絆絆,偶有武裝衝突發生,但總的說來倒是沒有爆發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也算是對得起朝廷的交代了。而山東官府想要將海漢逐離本地的打算,自然也未能實現,反倒是海漢逐步在福山縣境內實現了事實佔領,並且開始在當地有模有樣地經營起來,完全沒有把這些佔領區視作大明領土。
山東巡撫朱大典,登州知府陳鍾盛,福山縣知縣張普成,這三級官員對於海漢公開在山東建立控制區一事自然是負有直接責任。但問題就在於朝廷想趕走海漢人又不願採取軍事手段,讓局面鬧到不可收拾,所以他們的失職也就被朝廷容忍下來。畢竟海漢人只在福山縣內活動,並沒有要大肆征伐山東州府的跡象,從這個角度來說,朝廷認爲他們也算是維持有功,功過抵消,也就不追究未能驅離海漢人的過失了。
不過原諒自己人是一回事,要承認海漢在山東的利益和權力,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郝萬清所提出的兩點要求,是海漢必須要爭取到的東西,但對於大明來說,這無疑就是喪權辱國的條件。梅侍郎即便有心要從海漢這邊獲取一些好處,也不敢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妥協。
“郝大人所提的兩個條件,恕本官不能答應。”梅侍郎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卻十分堅定:“大明不會向其他國家割讓一寸土地,大明領土上的一切,自然是歸大明所有。”
郝萬清笑了笑道:“梅大人誤會了,我國並不是要求大明把福山縣境內由我國實際控制的這些區域割讓出來,土地還是歸大明,我國要求的是經營、治理的權力。你看,我們來到山東已經快兩年了,但依然保留了大明在福山縣境內的治所和駐軍,我想這足以說明我國與大明和平共處的善意了。”
郝萬清與梅生川的這次會談,目的並不是一定要在當下就談定海漢在山東控制區的權益歸屬,而是要藉此試探大明朝廷的政策底線。當然了,第一次接觸到的兵部侍郎梅生川肯定也是郝萬清的試探目標,對於這種級別的大明高官,海漢在此之前並沒有直接打交道的經驗,所以這次纔會由安全部負責人親自出面與其會晤,以期能夠在會談中獲取到更多有價值的信息。
郝萬清不會吝嗇於留給對方一點回旋餘地,對海漢來說土地的歸屬權其實只是虛名,就像海南島已經落入海漢手中數年,但也從未向兩廣官府正式要求過歸屬權的重新界定。目前執委會更爲看重的還是實際控制權,至於大明承認不承認這些佔領區的主權歸屬,那又有什麼打緊,讓大明保留一點顏面倒是更有利於海漢行事。通商、移民,這些有實際收益的項目,纔是海漢所真正在意的條件。
但這中間的道理,梅生川真的一點都不懂嗎?那倒也未必。東江鎮送進京城的除了白花花的銀子和接連不斷的告捷戰報之外,也還有不少與海漢相關的情報內容。海漢歷年來在大明海疆佔領了不少地方,而他們又是如何藉助這種方式來壯大自身實力,京城中的大人物們並非對此一無所知。
至少梅生川很清楚這兩年海漢人在山東的作爲,開埠建港、佔地開礦、通商移民,這些措施背後所隱藏的深意,可比後金那種簡單粗暴的劫掠有技術含量多了。手段看似和平,但海漢人卻正是在這種狀況下一點一點地將這些控制區變成國中之國,而大明對此卻拿不出什麼有效的反制手段。畢竟財帛動人心,一旦被拉進了海漢的利益體系中,不管是官是民,都很難再從中抽身。
不過梅生川倒是沒想到海漢人會主動在領土主權一事上讓步,他原本以爲對方要求的條件中,必定會包含將現有佔領區全部割讓給海漢之類的要求,但對方居然如此大方地退後了一步,的確是有些出乎了他的預料。
“經營貿易,通商往來,這些都可以談,但治理地方,這原本就是我大明領土,自然是應該交由我國官府來負責。”梅生川卻沒有就此滿足,還是繼續指出了郝萬清話中不妥的地方。與對方一樣,他也同樣是抱着試探底線的想法在對待這次會談。
郝萬清攤了一下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打算要跟梅生川爭論這個問題:“我剛纔已經說了,我們保留了地方官府和駐軍,至於他們能不能行使原本治理地方的職能,那就不是我國的責任了。”
郝萬清的言下之意,就是說你大明不要屋漏怪瓦稀,官府機構都給你留着,這幫人自己行使不了權限,那怎麼能怪我們。當然了,大明地方官府無法履行職能,與海漢駐軍所施加的軍事壓力之間有什麼關聯,郝萬清是肯定不會承認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梅生川作爲兵部侍郎當然也知道其中緣由,但如果在這種場合還主動提出來,無疑就是自取其辱了——誰讓你大明的軍隊不頂事,地方駐軍沒辦法保障官府的統治地位。所以對於郝萬清推卸責任的說法,梅生川還不能出言揭穿對方,只能捏着鼻子認了這個栽。
而郝萬清由此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經營和通商都可以談,那就意味着海漢在本地開發修築的港口、市鎮、基建設施、礦場,都有極大的機會獲得大明官方的正式許可。至於人口的流動,隨着通商問題的解決,這也就順理成章地迎刃而解了。
兩人會談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便已經到了飯點上。海漢向來便有在飯桌上談判的傳統,此次也不例外,郝萬清早早便吩咐人準備了一桌豐盛宴席,爲秘密到訪的大明高官接風。不過設宴的地點是有所講究,並沒有放在芝罘港的軍官餐廳,而是在芝罘島管委會小樓的天台上。
天台上搭了一個涼棚,從這裡可以將芝罘港內的景象一覽無餘。港口碼頭正在裝卸貨物的商船、漁船,在船塢中進行維修的一艘風帆戰船,以及海灣對面小山上那處原本屬於本地衛所軍但現在卻插着海漢雙色旗的哨所,都能用肉眼看得一清二楚。
“兩年前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海邊還有很多難民,只要答應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們就會不管不顧地爬上我們的船,然後隨便我們把他們送去哪裡都行。”郝萬清一邊爲梅生川斟酒,一邊毫無顧忌地談論起了當初纔到山東時的見聞:“如今福山縣境內沒有饑民,沒有土匪,人人有飯吃,治安比兩年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附近其他州府有活不下去的民衆,也會跑來這邊求個生計。不誇張地說,如今這地方一多半的人都是靠着我們在養活。”
梅生川很想反駁一下郝萬清的說法,但他也知道跟海漢人講大道理沒用,人家根本就不吃這套。這些海漢人精於計算,什麼都是用實際利益來作爲考量,而且事實就是人家在這裡的施政成效比地方官府更好。梅生川只能悻悻地說道:“再怎麼說,這裡也是大明領土,這裡的人都是大明百姓,貴國有些做法,未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郝萬清道:“梅大人說的是沒錯,但百姓們不會這麼想,他們只想好好地活着。大明給不了他們安全庇護、衣食飯碗,但海漢可以。如果梅大人覺得我說的話不實,稍後可以抽時間去走訪一下本地民衆,看看他們覺得是當明人好,還是當海漢人好。”
梅生川再怎麼能忍,聽到這話也不免有些心火上竄,冷哼了一聲道:“這些無知草民鼠目寸光,只識得眼前蠅頭小利,怎知道大明國民的身份何等重要!”
郝萬清笑道:“百姓沒有什麼見識,當然是誰給飯吃就覺得誰好。但我們就不一樣了,需要爲自己的國家考慮更多的東西,爭取更多的利益。梅大人事事爲大明着想,我也十分佩服。不過談判歸談判,吃飯歸吃飯,好酒好菜當前,就不用說那些煞風景的話了。梅大人,我敬你一杯!”
郝萬清試探了幾句,見梅生川對人心所向這個話題比較敏感,便果斷打住了話頭,先拿酒菜堵住對方的嘴,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再說。而梅生川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郝萬清打住不說,他也不好繼續發作,默默舉起杯來與郝萬清對飲了一盅。
郝萬清當然不會真的就此閉口不提正事,吃了幾口菜之後,又換了個新的話題:“梅大人請看,南邊離我們最近的這處碼頭,停靠的兩艘船就是向南方運送銅錠的專用貨船。旁邊那個碼頭停的幾艘船都是從浙江來的,明天就要啓程去往遼東,向那邊運送補給品。還有那艘掛着黑帆的大船,那是福建來的商船,專門販運南方貨物到山東來,通過我們設在福山縣的市場向外發售。目前每月在這裡進出港的商船,已經差不多有將近百艘。梅大人是在兵部任職,可能對此沒有確切的認識,我簡單形容一下好了,每個月芝罘港進出港貨物的價值,大概都在三十萬兩銀子以上,全年算下來大概有四五百萬兩銀子的貨物會從這裡進出。”
梅生川聽了前半截的確是有些雲裡霧裡,不知道郝萬清要表達什麼,但聽了後半截就隱隱有所悟了。這港口看着其實不算大,但想不到經營規模卻着實不小。郝萬清把這些情況告知自己,除了吹噓海漢的經營能力之外,恐怕也是還有其他的目的。
果然郝萬清話鋒一轉道:“梅大人可能會覺得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膽大包天的商人,敢跑來這裡借我們修建的港口做海貿生意。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爲這些商船背後,或多或少都有官方背景,船東甚至是整個船行,可能就是南方某個州府某位大人的產業。而我們也很樂於跟大明官員合作從事這類貿易,一方面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信譽上比較有保障,另一方面大明官員的確可以爲我們提供諸多方便,這樣大家一起賺錢也會更容易一點。”
郝萬清這個話就說得相當露骨了,梅生川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對方這是在明示自己,如果有撈錢的打算,那麼海漢就可以提供這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