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洪聞言如遭雷擊一般,他實在不敢相信在前面五個競價項目中都一直表現疲軟的荷蘭人,竟然能在最後這一項裡打得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對方僅僅只用了一輪出價機會,便將自己徹底摁死在了場下,這是何等的魄力和必得的決心!
雖然羅洪已經拿下了前面的五個項目,可以說是今天這場競爭的大贏家了,但他此時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羅洪以爲自己準備的三百萬報價足以讓蘇克易灰頭土臉地離開會場,拿着零蛋成績滾回巴達維亞去向他的紅毛上司求情認錯,但很顯然對方是早就準備好了劇本,等着這一刻的到來才終於出手給了自己重重一擊,原本準備好的嘲笑對方的措辭這下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白克思起身翻開了牆上那塊屬於東印度公司的競價牌,羅洪終於看到了上面所寫的數目:叄佰伍拾萬元。是的,蘇克易給出的報價比羅洪的最終報價還多了五十萬出來,這還僅僅只第一輪的出價,羅洪根本無法想像對方究竟爲了這批海漢戰船準備了多少錢。
當然羅洪更加無法想像的是,海漢給了蘇克易極大的優惠條件,在這三百五十萬的報價中,有兩百萬是屬於海漢的專項貸款,而東印度公司事後只需償還其中一半,也就是一百萬即可。若非如此,蘇克易也不可能向海漢貸款這麼大的數目。借一百萬他還能設法向巴達維亞的總督和議事會進行解釋,兩百萬他恐怕就只能回去負荊請罪了,畢竟這個數目甚至都已經超出了東印度公司一個年度的收益總和。
不過這個黑幕大概永遠都不會公諸於衆了,當事的雙方都各自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好處,沒人會將這些見不得光的伎倆主動曝光。羅洪所能看到的只有坐在對面一臉平靜的蘇克易,根本不知自己已經被海漢人和荷蘭人聯手給算計了。
結果宣佈之後,便是繁雜的手續辦理和結算環節了。雙方代表回到各自的休息室中,有專人爲他們辦理相關的手續。羅洪這次帶到三亞的金磚只能折價約莫三百萬,所以儘管他最後一輪的出價失敗沒有花錢,但前面五項競購就花出去了四百萬,最終他還是得向海漢貸款百萬才能完成手續。而他的對手蘇克易也是一樣,最後同樣是欠下了海漢百萬巨資。
從結果上來看,兩邊都是欠下了海漢一百萬的債務,而雙方競購的項目是五比一,看起來似乎是馬打藍國佔了明顯上風。但事實上因爲未能搶下最後這個關鍵項目,馬打藍國先前所競購到的幾個項目在軍事對抗中所能發揮的作用也會隨之大打折扣。
而東印度公司斥重金買了一支沒有配備武器的艦隊,看似吃了大虧,但如果反過來想,這支艦隊要是被馬打藍國買過去了,那東印度公司就真的只能提前從巴達維亞打包走人了。這筆錢花下去其實也是給巴達維亞的安全買了個保險,至於拿到這些船之後能不能在短期內形成戰鬥力,蘇克易其實並沒有考慮那麼多。
這也正是海漢放心大膽地向其出售這些裝備的原因,即便是荷蘭人拿到了這批船,在缺乏海漢指導培訓的狀況下,要靠自身的領悟力去消化這些戰船併爲己所用,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更何況荷蘭人連船上的原裝武器都沒買到,另行配置一些土炮到船上,戰鬥力自然也會大打折扣。
雖然競價已經結束,雙方各自拿到了軍火購買合同,但實際上交割這些貨物所需的週期依然不短。其中武器裝備類的現貨數量都未能達到合同上的數目,槍械火炮等武器都需要數月的交貨期才能完成。而蘇克易代表東印度公司所購買的二十四艘戰船,更是隻有兩艘現貨,需要一年至一年半的交貨期才能完成訂單上的全部內容。這還是蘇克易沒能搶到艦載武器,否則工期至少還得延長一個多月,以完成艦炮在船上的部署安裝。
對於這麼漫長的交貨期,馬打藍人和荷蘭人也沒法催促海漢,因爲這些細節在事前向他們展示的合同內容上的確寫得清清楚楚,這些貨物都需要在確定訂單之後纔開始組織生產發貨。所以雖然雙方代表都對交貨一事表現得十分急切,但他們的催促對於按照自己步調節奏做事的海漢完全沒有起到作用。
當然了,考慮到公平原則,海漢既然沒法一次性把軍火裝備交付給買家,那麼買家欠下海漢的百萬借款,也不用立刻償還全部,而是根據交貨週期,分期進行還本付息。荷蘭與海漢目前保持着比較密切的貿易往來,而馬打藍今後在軍事領域都要倚重於海漢的技術支持,因此倒也不用擔心他們會惡意拖欠這筆借款。
兩國代表各懷心事,都婉言謝絕了海漢準備的晚宴,打算趕緊回去撰寫報告,將目前的情況儘快回報給後方,以便能夠儘早開始作武器裝備接收的準備工作。他們可不能等到海漢完全交付訂單內容之後纔開始進行部隊的訓練,越早形成戰鬥力,就能給對手造成多一分的威脅。
於是晚宴便完全成了執委會的慶功宴,海漢喜提總金額近六百五十萬元的軍火訂單,毛利至少是在四五百萬元上下,確實是值得好好慶祝一番的喜事。此時距離馬打藍使團來到三亞提出軍購要求,纔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海漢官方在這個過程中只是起到了順水推舟的作用,可以說這一筆軍火買賣完全是天降橫財,根本就是官方計劃之外的收穫。
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操作了這樣規模的軍售項目,各個部門之間高效率的協作和配合都是功不可沒。海漢如今的職能機構分工和官僚體系雖然比起幾年前複雜了許多,但好在有重大事情時,執委會這個特殊權力機構能在最短時間內調動整個國家的資源力量來達成目的,這正是同時代其他國家所欠缺的執政手段。
就比如這次的軍售項目,儘管軍方、兵工廠、外交部、商務部等部門都有各自的利益訴求和政治態度,但在執委會的協調之下,各個部門能夠很快整合到一起,朝着一個方向發力,這就真的是體制所帶來的好處了。
國與國之間的博弈,對於民衆所產生的直接影響似乎並不顯著,在整個競購會議都對外高度保密的情況下,海漢國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前些日子被奉爲熱門談資的金磚事件,竟然是以這樣一種秘而不宣的方式得到了解決。復刊之後的《三亞快報》也沒有對此事進行後續的追蹤報道,民衆的注意力不會一直保持在十幾天前的外國人炫富事件上,早就被其他新出的社會新聞給吸引跑了。
但當初讓這件事引發社會關注的始作俑者,人生卻已經起了極大的變化。快報主編徐正業在後臺老闆李奈抵達三亞的第二天就被單獨約談,然後就被調離了報社,他的職位由另一位編輯接掌。李奈已經在第一時間看過了那兩天的報紙,倒也沒有怪罪徐正業捅出這麼大的漏子,只是此事引發了執委會的關注,李奈作爲報社的後臺老闆,總要向海漢官方作出一點悔過的姿態才行,把負責人去職調離大概就是最簡單有效的手段了。而李奈名下的生意衆多,要再給徐正業安排一份工作倒也不難。
至於事情的另一位當事人,當時負責撰寫文章的記者荀鵬程,卻已經主動辦了離職手續自行走人了。在報社的同事看來,荀鵬程是不想被老闆辭退纔會主動走人,也算是很有骨氣的做法了。而李奈倒也不太在乎這種小員工的離職,不過是個能寫文的秀才而已,要從新移民裡招募到類似能力的人來頂替並不困難。而主編徐正業自身難保,自然也無法去顧及到被他牽連的荀鵬程了。
但荀鵬程的離職內情可並非他們所想的那樣,事實上在整個事件前後,從中受益最大的個人可能就是荀鵬程了。馬打藍使者羅洪的登門拜訪,荀鵬程也是看在錢的份上隨意指點了一番,竟然陰差陽錯地促成了之後的競購活動,於是羅洪兌現了諾言,私下給了荀鵬程一大筆錢作爲報酬。
對羅洪來說,這不過是付給知情人的一筆酬勞而已,但對於荀鵬程而言,這卻是足以改變他人生軌跡的一筆鉅款。拿到羅洪送來的金子之後,荀鵬程根本就不敢將這些金子收藏在家裡,而是趕緊送去了海漢銀行,將其兌換成了可以在海漢境內隨意使用的官方貨幣。這是因爲海漢境內已經極少直接使用金銀交易,羅洪送來的金磚金幣根本就沒法在外面用,倒是換成官方貨幣之後可以便利的存放於銀行的個人賬戶上隨時支取。
毫不誇張地說,羅洪送來的這筆錢已經足夠讓荀鵬程的後半生衣食無憂了,而他也可以嘗試去做一些自己曾經想過卻沒有能力去實現的事情。在辦完銀行的存款手續之後,荀鵬程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辭去了記者的工作。他不想再把自己的人生浪費在這種庸庸碌碌的工作上,既然自己已經變成了有錢人,那就應該好好享受有錢人的生活纔對。
但荀鵬程也擔心自己的突然暴富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要知道前些天安全部的人才來登門拜訪過他,要是讓那些人知道他從馬打藍人手裡收了一大筆錢,只怕今後日子就不太好過了。所以荀鵬程打算離開三亞另外尋找落腳地,他聽說海口、儋州等地如今也都發展得不錯,如果能去到那些地方置產購地當個種植園主,或許也會是一種不錯的安排。當然了,如果在其他地方還能找到入仕的機會,那就最好不過了,做官這個夢想,荀鵬程可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荀鵬程在三亞最主要的資產便是現在住的這間小公寓房,在離開三亞之前,他得先把這套房賣掉才行。荀鵬程找了一間牙行將房屋出售的信息掛出去,不過兩天時間,牙行便帶了買家上門談價來了。
荀鵬程買了房子,然後搬進了港區的一間客棧暫住。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定船期走人了,但偏偏最近這些天海上大風大浪,幾乎所有的船隻都在港內避風,根本就沒有客船在這個時候離港。荀鵬程無奈之下,也只能在客棧耐心等待天氣轉好。
在客棧住了五天之後,天氣終於開始轉好,已經等得有些焦躁的荀鵬程立刻便去了港口,找到他已經聯繫好的那艘客船,詢問船長何時才能出發。確定了三天後就可以離開三亞,荀鵬程總算是放下了一塊心中大石。正當他準備回客棧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在招呼自己:“荀兄,好久不見!”
荀鵬程愕然轉頭望去,招呼自己這人一身青衫,看樣貌約莫三十出頭,臉孔倒是有點印象,但卻想不起是誰了,當下只好尷尬地拱手應道:“恕在下眼拙,閣下是……”
“荀兄真是貴人多忘事,當年我們同科應試,一起在廣州中的秀才……”那人見荀鵬程還是一臉茫然,只好自我介紹道:“荀兄,在下汪灝,清遠人氏,你我還曾同遊廣州三日,可曾記得?”
荀鵬程恍然道:“我記起來了!汪兄家中有人在廣州府做官,後來便將你留在了廣州。這一別經年,汪兄越發器宇軒昂,讓在下不敢相認了!”
汪灝笑道:“荀兄過獎了!我也想不到一來三亞便能碰到故人,真乃緣分也!荀兄若是有空,不如你我找個地方坐下來敘敘舊?”
荀鵬程現在就是富貴閒人一個,當然有空,而且手頭寬裕,也不介意請故人吃個便飯。當下便在碼頭上招呼了一輛人力車,帶着汪灝去了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