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費策賢前些天在迎賓館的觀景臺上已經不止一次看到遠處山坡下馳騁於鐵軌之上的蒸汽機車,但相隔太遠並沒有現在這種與巨大鋼鐵怪獸面對面的壓迫感來得強烈。費策賢過去在資料文獻上曾看到有明人描述這蒸汽機車是“鐵龍乃萬斤精鐵所鑄,穿行於山嶺之間,如風雷涌動,一路吞雲吐霧,勢不可擋”,但如今看到實物,仍然覺得這樣的描述太過簡略,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難用文字完整地形容出看到蒸汽機車實物的內心感受。
這一列火車緩緩地停在了站臺旁邊,從車廂中下來一些乘客之後,站臺上等候的人開始陸續上車。費策賢回過神來,也打算跟着上車,但張千智卻叫住了他:“大人,您的車廂在後面,請隨我來。”
費策賢順着張千智所示意的方向望過去,這才注意到這列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果然有些不同,當下便跟着他去了。
這通勤火車一般車頭後面兩三節車廂都是貨車,裝載着一些送去田獨的原材料,而之後的兩三節車廂則是用來裝載前往田獨的工作人員,具體掛幾節車廂視運載任務而定。最後一節車廂一般都是臨時加掛,只有高官和身份尊貴的來客纔有資格乘坐的高級客車。費策賢雖然品級不高,但卻是代表大明的使節,自然具備了乘坐的資格。
張千智走到車廂門口停下腳步,對費策賢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費策賢不疑有他,進到車廂之後,見裡面空無一人,不由得回頭對張千智問道:“這裡便只有你我二人?”
張千智道:“那倒不是,稍後工業部的白部長也會過來,與費大人一同前往。”
張千智所說的白部長,自然便是指主管工業事務的白克思了。海漢安排大明使節去參觀田獨工業區,當然不可能讓張千智就這麼領着去逛一圈完事,那未必也顯得太不重視大明使節的身份了。所以儘管白克思也很忙,但還是抽出時間親自作陪,以便讓費策賢充分體會到海漢執委會對此的重視程度。而且有白克思出面,在參觀某些敏感項目的時候,拿捏分寸也能比張千智更爲方便一點。
費策賢在抵達三亞之後只與這位據說非常忙碌的白部長有過一面之緣,但他也知道白克思在象徵着海漢最高權力的執委會中佔有一席之地,是這個國家事實上的統治者之一,由這樣的高官親自出面作陪,這個面子已經着實不小了。費策賢自忖身份不如對方,便向張千智提出還是先下車等候爲好。
張千智見費策賢有這份自覺,倒也沒有出聲反對。於是費策賢連車廂裡的陳設都還沒有盡數看清楚,便又轉頭下了車,跟張千智一起在站臺上等候。當然他們也並沒有等待太久,便有一隊武裝軍警跑步來到站臺上,將最後這一節車廂所在的位置清場,只留了費張二人在站臺上等候,不一會兒白克思所乘的馬車便從特別通道直接駛上了站臺。
白克思下了馬車之後與費策賢見禮,然後便邀他上火車出發。費策賢跟着白克思進了車廂落座,不多時只覺得車廂微微一震,便緩緩動了起來。他扭頭向車窗外望去,果然見到站臺上的景緻都在慢慢向後退去,而且隨着車廂震動頻率的加快,前進的速度也在逐步增加。
“聽說費大人這幾天在圖書館裡也看了不少跟這火車、鐵路有關的資料,如果有什麼問題,倒是可以提出來,我可以儘量爲費大人解釋。”開車之後,白克思便主動聊起了現在正在乘坐中的火車。
費策賢對於對方這麼清楚自己的動向並不奇怪,畢竟張千智這些天一直都跟在自己身邊,很清楚自己在圖書館裡借了什麼資料來看。如果他沒有把所知的情況向上司進行彙報,那費策賢反到會覺得有點奇怪了。
費策賢這幾天在圖書館的確是看了不少跟蒸汽機原理和蒸汽機車相關的書籍文獻,雖然都是些基礎性質的內容,但說實話他的確沒看懂多少,很多術語和圖紙對他而言都太過艱深,以至於難以理解。而他又不能去問張千智,那樣就太着痕跡了,更何況張千智就算知道他想問的答案,也不太可能告訴他。而現在白克思表示可以解答他的疑問,這倒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費策賢是有一肚子的問題,但他知道自己如果將問題和盤托出,只會向對方暴露出自己的無知程度。所以在小心斟酌了片刻之後,他才很謹慎地向白克思提出了三個問題。
第一、修建一條鐵路的工期和大致花費;第二、蒸汽機車的建造費用和使用年限;第三、這種交通方式受制於軌道以及煤、水的補給,還不如馬車來得方便,是否真有足夠的實用性?
費策賢很自覺地沒有提出技術方面的問題,因爲他也知道即便白克思願意好好解答,自己也未必能聽懂多少。倒不如問一點實際的東西,看看海漢官方是如何看待這種先進技術。
當初修建這條鐵路的時候,白克思也曾是策劃者和現場工頭之一,對於這條鐵路的情況自然是瞭然於胸,而費策賢向他所提出的問題,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因爲過往參觀這條鐵路的外來者所提出的問題往往是千奇百怪,而絕非像費策賢這麼本質。
類似火車是不是使用了法術驅動,這麼多精鋼爲何不用來打造武器盔甲,爲什麼一定要在地面上鋪設兩根軌道當作火車前進道路,諸如此類會讓白克思哭笑不得的提問,在過去幾年中層出不窮。哪怕當初許心素來參觀的時候,所提的問題也沒有費策賢這麼實際。由此可見費策賢這些日子一直泡在市立圖書館裡,也沒有白費這些時間,的確是動了腦子在研究海漢的先進之處。
白克思道:“費大人這幾個問題倒是不錯,那我就一一解答吧。先說第一個,三亞這條鐵路從田獨到勝利港,全長大約二十里,後來又從勝利港向西延伸了一段,一路通到了三亞港。工期嘛,當時從動工到通車,前後用了大約兩年左右,不過這個也要視投入的人力多少和周圍環境而定,倒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數字。至於工程費用,這個還真不好計算,因爲當時勞動力嚴重不足,就連我們這些當官的也全都在工地上勞作,該收多少工錢可沒法定。”
費策賢一邊聽一邊將白克思所說默默記在腦中,不管這些話的真實程度有多高,但都是真正的第一手資料,其價值就如這條鐵路的工程費用一樣無可估量。不過費策賢認爲白克思的回答多少還是有點打馬虎眼,他們這些高官沒收工錢,那普通民工難道也沒收?修建這條路使用了大量鋼鐵、木料、石材,這些建築材料總是有成本的吧?以海漢人經商的精明程度,怎麼可能計算不清工程費用。不過他當然也不會對此表示質疑,要是讓白克思感到不快,就此跳過了後面兩個問題,那就得不償失了。
白克思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嘛,我倒是可以給一個比較準確的答案,如果以白銀計算,那麼第一臺蒸汽機車的製造費用大約需要二十萬兩白銀,不過這個費用是會隨着建造數量的增多慢慢降下來的,如今已經只有這個數目的一半了。至於使用年限,這個就要視保養維護的細緻程度而定了,一般來說,十年應該是有的。”
費策賢心中默默計算起來,如果一臺蒸汽機車的製造費用是十萬,以十年使用時間計算,那就相當於平均每年大約一萬兩白銀的折舊費用,這麼算倒也不貴。何況海漢這條鐵路是商業運營,每天的客貨運載多少還能收些運費回本。
白克思此時已經說到了第三個問題:“至於費大人問的最後一個問題,其實道理再簡單不過,我這一趟車拉的人和貨,如果折算成馬車的運載量,需要多少輛馬車花費多少時間才能完成,這是可以計算的。如果火車運行一趟的折舊、人員、煤水消耗,這些費用加在一起要比馬車划算,甚至是差不多的程度,那我們肯定會選前者作爲主要交通工具。因爲這不僅僅是單純的費用問題,製造蒸汽機車還能提升我國的工業製造能力,這也是很難用錢財來衡量的。”
費策賢聽到這裡,忍不住又追加了一個問題:“白大人,既然你把這蒸汽機車說得如此之好,那爲何不在整個島上都將道路建成能通火車的鐵路軌道?”
“好問題。”白克思應道:“這就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上,我們爲什麼要修建鐵路使用蒸汽機車?這是爲了要滿足兩地之間長期的、大量的人員物資運輸需要,鐵路軌道在哪裡修,修多長,這是要視客觀需求而定的。顯而易見,鐵路的建造和運營費用都會比傳統道路要高得多,所以我們只能選擇需求最突出的地區來建造,比如三亞與田獨之間,比如昌化港與石碌鐵礦之間。另外其實各地還有很多短程的小型貨運鐵路也在使用,主要是建在礦山、港口這類對運力要求比較高的地方。或許以後有足夠的人力和資源,我們會如你所說,在島上修建更多的鐵路軌道作爲日常交通所用。”
白克思回答這個額外的問題倒是十分坦率,並沒有做任何掩飾,費策賢也聽得很明白。但拋開製造蒸汽機車和運營鐵路系統所需的技術先不提,如果在大明要實施這套交通體系,短短二十來裡的路程,修路加採購設備要一次性投入數十萬兩白銀,建成之後還要若干人員長期不間斷地對道路和設備進行維護監控,這基本上不可能從朝廷申請到這筆工程預算。
如果費策賢不是親身坐在火車車廂裡,感受着這種嶄新的交通方式帶來的便利,他也很難說服自己去接受成本如此高昂的新玩意兒。而且他也從白克思的回答中意識到一個問題,海漢人在這裡所修建的鐵路,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新東西,在他們原來的國度裡肯定已經形成了成熟的交通體系,否則也不可能在落腳未穩的時候,就耗費如此之多的資源和人力來運營這種匪夷所思的新式交通方式。
這些海漢人過去所生活的國度究竟是什麼樣,費策賢根本想象不出來,但或許類似鐵路、火車這樣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根本就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就像白克思所說的那樣,在時機成熟以後,或許就會修建更多的鐵路作爲日常交通所用了。
費策賢突然又冒出一個問題:“這……也是工業?”
白克思點點頭道:“沒錯,這也是工業的力量,對你們明人來說,海漢或許處處充滿了奇蹟,但對我們來說,這些都只是工業帶給我們的好處罷了。費大人,我國想達成的目標,跟貴國是不一樣的,我們兩國之間並不存在根本的衝突,反倒是有很多的共同利益可以慢慢開發。相信你在三亞多待一段時間之後,會有更真切的感受。”
白克思感覺到費策賢思想上受到衝擊之後的鬆動,當下便抓緊時機給他灌迷魂湯。讓費策賢意識到海漢社會在各方面的先進性,是讓其徹底放棄抵抗的必要條件,而工業,就是海漢生產力優勢的最好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