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刀槍不入的黑色帆船固然厲害,但在胡安看來,這既是海漢艦隊的厲害之處,但同時也極有可能是其命門所在。像這種厲害到極致的武器,一旦在交戰中損毀,無疑會對其戰鬥力造成不小的影響。不過海漢軍是否會因此而退兵,那就純粹是胡安的一面之詞了,他如果不設法轉移阿拉貢內斯的注意力,那麼對方就一直會揪着海漢用五艘戰艦打敗了馬尼拉船隊這個結果不放。而對於交戰過程中胡安和手下的努力拼殺,總督肯定是沒有興趣去慢慢了解的,胡安也只能使出這樣的怪招來自保了。
至於要如何實現這個目標,其實胡安自己也沒有一個明確的頭緒。先前與海漢艦隊交戰的時候,他就一直在觀察“黑鯊”號的表現,但這艘船的戰鬥力實在太強悍了,攻防都遠勝西班牙戰船,而且航速極快,甚至能在短時間內突然提速,以西班牙帆船難以企及的航速脫離戰團,想要靠着船隻數量在海上圍剿這條怪船也十分困難。
胡安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大概就是用鏈彈去攻擊其桅杆和船帆,但鏈彈的射程要比普通炮彈短得多,只有在貼近那艘船的時候才能採用這個非常規戰術。這個時代的海戰,由於艦炮射程和精準度都極爲有限,兩艘船側舷臉貼臉地對轟是常態,但要對付的這艘海漢戰艦往往都把交戰距離拉到百米以上,而且都是與西班牙戰船相向而行,交火時間短得根本來不及作好準備。想用鏈彈打中其防護較低的關鍵部位,即便是照此戰術執行,但是否能取得胡安想要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只能拼運氣了。
運氣好,也許一炮轟出去就中獎了,運氣不好,也許被對方抓着機會幹掉己方几艘船也還是一樣沒搞頭。但這個戰術至少在理論上要比之前交戰時硬碰硬的對轟高明那麼一點點,能看到一絲重創對手的希望。
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暫時阻止了海漢軍的攻勢,同時也給了守軍更多的緩衝時間來準備之後的戰鬥。由於庫存的鏈彈數量並不是太多,胡安下令調集了馬尼拉城幾乎所有的鐵匠,加班加點地打造鏈彈。同時召集了各艘戰船上技術最好的炮手開會,向他們說明使用鏈彈戰術時需要着重關注的一些細節——由於鏈彈數量有限,胡安也只能安排每艘船上不超過兩門炮在戰鬥中使用這種非常規炮彈。
在戰時徵調城中工匠聽命,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問題在於鐵匠們吃飯的傢伙大多沉重且難以搬運,比如熔鐵的爐子和打鐵的砧臺就沒法隨意移動,短時間內根本沒法將鐵匠們集中到一起勞作,所以這打造鏈彈的任務也就只能分配到各家自行去完成。這樣一來,也就沒有多少保密性可言了,但胡安還是盡人事地警告了所有鐵匠,不得將其打造鏈彈的事告知無關人員。
但這種事情又豈能真的保守住秘密,冉天祿經營的潮升商棧名下就有一個鐵匠鋪子,平時也就打造一些農具、炊具之類的小東西,但此時官方急着需要更多的鏈彈,潮升商棧所屬的鐵匠鋪子自然也接到了任務。而冉天祿前些天才剛剛自掏腰包進行了一次勞軍活動,西班牙人對他倒是較爲信任,將鐵料和圖紙交給他之後,只是叮囑他要儘快完成三十枚鏈彈的打造任務,倒沒有想過這任務交給他是不是能靠得住。
冉天祿如今不但是有布蘭科神父這個大靠山,在軍方的眼中也變成了可以信賴的對象,行事比起過去更是方便了許多。雖然他不清楚西班牙人急急忙忙要打造鏈彈的具體目的是什麼,但想來這肯定是爲了對付已經來到馬尼拉灣的海漢艦隊。那麼作爲海漢的情報人員,就得設法儘快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才行。
但冉天祿有一連串問題必須先解決,首先他並不知道海漢軍目前所在的位置,其次目前馬尼拉港已經完全封鎖,非軍事人員肯定不能從港口出海。最後一個問題,即便是他能出去,還得考慮是不是要再潛回來,畢竟潮升商棧上上下下也是好幾十號人,如果他跑路被西班牙人在事後察覺到了,商棧這幫人說不定全都要被牽連進去。
第一個問題是最好解決的,在上次勞軍活動之後,冉天祿已經跟西班牙軍官岡薩洛搭上了關係,對方對他這個出手闊綽且同爲教徒的漢人頗有好感,還特地叮囑他如果後續戰事吃緊,可以安排他進入馬尼拉市中心的城堡裡與西班牙移民一起暫避風頭。
當然對於這樣的建議,冉天祿並無太大興趣,如果真到了需要躲進城堡這最後一道防線的時候,就說明西班牙人已經大勢已去,沒有脫身的機會了,那個時候他就沒必要再以身涉險,繼續跟西班牙人待在一起了。到那個兵荒馬亂的時候,他倒不如待在城外,等自家大軍破城之後幫助辨識俘虜,維持本地治安便是了。
所以當冉天祿去找岡薩洛打聽戰況的時候,對方倒是沒有太感到意外,畢竟馬尼拉城只要沒聾沒瞎的人都知道海漢軍已經打過來了,只是官方有意封鎖了消息,民衆並不知道之前交手的戰況如何。雖然官方聲稱在海戰中已經重創了敵軍云云,但終究拿不出任何證物來證明這些戰果。
“海漢人連馬尼拉城的邊都摸不着,你不用太擔心了。”岡薩洛一上來還是以官方口吻應對冉天祿的詢問。
不過冉天祿豈會像普通民衆那麼容易哄騙,當下便將準備好的禮盒奉上:“大人最近辛勞,一點心意,還望大人賞臉收下。”
岡薩洛嘴上客氣着,手裡卻已經接了過來,掂掂份量還有點沉,心知裡面多半是裝的金銀之物,當下乾咳一聲道:“其實也就跟海漢人打了個平手,不過總督大人希望民衆的情緒能保持穩定,所以宣傳戰果的時候會稍微誇張一些,你懂的。”
“小人明白!”冉天祿點點頭,又接着問道:“那海漢人跨海而來,勢必不肯就此罷休,不知他們退到了何處休整?我馬尼拉艦隊何不趁其退兵之時,出兵反殺一波,或有奇效。”
岡薩洛順口應道:“他們在甲米地,那地方可不太好反攻……”
岡薩洛察覺到自己失言,連忙終止了這個話頭:“甲米地那邊還在交戰中,這事你不可傳揚出去,知道嗎?”
“知道,知道!小人一定管住嘴,誰都不告訴!”冉天祿連忙拍着胸脯給岡薩洛打包票,唯恐對方不信,又以上帝的名義發了誓。
岡薩洛一時失言,便讓冉天祿知曉了海漢軍已經攻下甲米地,那地方本身就是馬尼拉城的一道外圍屏障,不論陸上海上,距離馬尼拉城都已經不遠了,也難怪官方根本不敢公佈甲米地失陷的消息。
既然甲米地已經落入海漢掌控,那麼原本駐紮在當地的馬尼拉艦隊這下真就只能回到馬尼拉港來停靠了。但這樣一來,想要從馬尼拉港出海就變得更加困難了,冉天祿可不認爲自己能夠瞞天過海從港口弄條船離開。而這件事岡薩洛也幫不了他,馬尼拉港的安排都是胡安在掌控,城防軍這邊根本就插不了手。
沒法出海,冉天祿就只能琢磨從陸上前往甲米地了。從馬尼拉城沿海岸線向南前往甲米地半島大概是最近的一條路線了,但路程依然長達三十多公里,而且中間還需要跨越三條河流。在目前這樣的天氣狀況下,如果徒步前往,一天時間大概還到不了。潮升商棧當然也有馬車,只是這個時候馬車出行往南去,也的確太打眼了一點。畢竟最近兩天涌入馬尼拉城內外的難民幾乎都從南邊來,誰會沒事往那不太平的地方去?
冉天祿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儘快把手頭的情報送去甲米地,但他擔心自己一走,商棧沒了主心骨容易出事,便將這事委派給了自己的胞弟冉天成。冉天成並非安全部的人,甚至連海漢籍都沒入,跟情報工作也基本不沾邊,就只是一個純粹的大明生意人。冉天祿怕這事情太大嚇着他,便根本沒告訴他實情,只說如今戰況吃緊,西班牙人多半要吃大虧,趁城破之前先去跟海漢人疏通一下,免得到時候亂軍衝進潮升商棧鬧事。
冉天成也認爲有理,便接下了這樁差事。冉天祿將情報封於信封中,稱其是裝了海漢銀行的銀票,作爲向海漢人買平安只用,讓冉天成小心收在了貼身的地方。冉天成也不疑有他,爲了避免被西班牙人注意到,連隨從都沒帶,從商棧裡選了一匹健馬就冒雨上路了。冉天祿特地叮囑他,待與海漢人完成會談,便留在甲米地不要立刻返回,可待馬尼拉城破,或是海漢人主動退兵之後再回來。
這天氣風大雨大,雖然出行不便,但其實也是給冉天成的行動提供了掩護,這個天氣可沒有西班牙巡邏隊會在附近區域活動。而馬尼拉之外的區域也彷彿變成了無人區,冉天成離開馬尼拉城十多裡地之後,才遇到了一批從帕拉尼亞克鎮北上逃難的移民。
冉天成一人一馬,走到帕拉尼亞克鎮的時候,風雨變得更大了,他已難以再冒雨前進,只能隨意尋了一處空屋暫時歇息。他先前已經向逃難的移民打聽過,海漢人攻下了甲米地,附近市鎮的居民擔心被殃及池魚,便紛紛棄家逃亡。而他們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號稱牢不可破的馬尼拉城了。
由於天氣狀況十分惡劣,加之天色將暗,冉天成不得不在這裡逗留了一晚。好在他出發時準備周全,不但帶了自己的吃食,還有數斤豆料用來餵馬,倒是不用擔心會餓着。
翌日天氣狀況稍有好轉,冉天成繼續上路,於中午時分到達了由海漢軍控制的諾韋萊塔鎮。他向海漢士兵報上身份和來意之後,很快便來了一名軍官對他進行了一番問詢,然後便讓他將馬留在鎮上,專門另外安排了一輛馬車送他去甲米地港,這個待遇倒是讓冉天成頗感受寵若驚。
從諾韋萊塔鎮到甲米地港還有將近十公里的路程,但有了海漢軍方護送的馬車,這段路程就比前面輕鬆了許多。冉天成不禁開始琢磨,胞兄給海漢人到底準備了多少好處費,要是少了,人家這麼高規格的安排豈不是收不到期望的回報?萬一海漢人看了信封裡的數目嫌少,那自己要不要做主再加碼?
想來想去,冉天成便想打開那信封看看裡面究竟裝了多少錢,但想起自己出發之前冉天祿特地叮囑,途中千萬不可取出,要等到見到海漢高官之後再拿出來獻上,當下還是強忍住了好奇心,決定按照冉天祿的意思辦理此事。若對方到時候真的嫌少,那再視情況考慮加碼。
冉天成做夢也想不到他揣着的這個信封裡並非海漢銀行的支票,而是近幾日馬尼拉城內的動向,以及西班牙軍方急需打造的鏈彈圖紙。
抵達甲米地港之後,冉天成便被轉交給了當地的軍官,然後如此這般換了幾名軍官帶路之後,他終於是來到了海漢軍的指揮部所在。冉天成還是第一次進入軍中,雖然因爲天氣狀況並無什麼人在外活動,但仍然可以感受到一股肅殺之氣。
冉天成戰戰兢兢地進了指揮部,聽聞接見自己的人竟然是海漢國國防部長,他知道這個官職便是與大明兵部尚書相當,連忙要跪下來磕頭,倒是被對方給叫住了。冉天祿說過要見着海漢高官之後再拿東西出來,這國防部長肯定算是高官中的高官了,冉天成當下趕緊從懷中摸出信封雙手奉上,向顏楚傑稟明瞭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