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寧波府在內的臨海各個州府縣,都是江南地區最主要的產糧地,海漢要在這邊購買幾十萬斤糧食,倒也的確不是什麼難事。而且海漢在前年年頭那次出動艦隊封鎖杭州灣之後,便再沒有與本地官府起過什麼衝突,所以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都不會擔心海漢收購軍糧的目的是要對本地有所動作——海漢人真要入侵江浙地區,就大可不必費事收購軍糧了,直接用搶還比較快。
雖然形式上還是要走一下招投標的流程,但何氏兄弟很明白,既然舟山那邊派人送來了通知,這差事多半就是交到自己手裡了。至於這是石迪文的意思,還是他手下人的意思,那其實都不重要,反正事情辦成之後,何氏兄弟會照舊拿出收入的一成作爲回扣,暗中交給經辦此事的軍需官。海漢軍方內部會如何分配這筆錢,他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作爲經辦此事的商人,像這種敏感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並沒有什麼好處。
不過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海漢毫不掩飾地在市面上大舉收購軍糧,肯定會被朝廷的耳目留意到。消息傳到京城,朝堂上的大人物們不免又會驚疑一番,猜測海漢此舉的真正用意所在。
雖然大明在去年已經就兩國關係正常化與海漢達成了協議,算是官方意義上的正式建立外交關係,但大明對海漢的忌憚可沒有就此完全消除。畢竟從南海到遼東,海漢在大明海岸線上佔領的地方可着實不少,並且兩國建交之後也絲毫沒有把這些地方物歸原主的意思。換句話說,海漢如果想要從海岸入侵大明,那基本都不用挑日子,隨時都可以動手。
考慮到海漢這兩年在遼東替大明拖住了後金南下的腳步,而且如今還需要海漢提供的先進武器來提升部隊戰鬥力,所以對於海漢的種種不善舉動,大明也一直都是忍氣吞聲不去計較。只要海漢不向大明公開宣戰,那麼之前吃的虧也就捏着鼻子認了,但海漢這邊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朝堂上不免還是會擔心海漢人野心爆發對大明動手。
果然沒過幾天,剛把軍糧採購招投標的流程走完,便有來自南京的錦衣衛百戶趕到寧波府,直接找到何氏兄弟家裡,詢問海漢採購軍糧這事背後是否會有風險。
“這位鄧大人,此乃兩國之間的正常貿易,海漢人不但是現錢交易,而且收購價不低,大家錢貨兩訖的買賣,有何風險可言?”何肖本來就是衙門裡的人,背後還有本地知府撐腰,對於登門的錦衣衛倒是沒有太大的顧忌。他當然知道對方所說的“風險”是指什麼,但對於這種沒有預先告知便直接上門的做法頗感不快,自然是要在言語上拿捏對方一番。
南京派來的這名錦衣衛百戶姓鄧名青,進這行已經有十多年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見識過不少,也算是有些城府,並沒有因爲何肖這番夾槍帶棒的回答而生氣。他能在到了寧波之後就直接找到何氏兄弟這裡,自然對這兄弟倆的身份背景都有所瞭解,登門的目的也不是要對他們興師問罪,因爲他很清楚何氏兄弟能夠有恃無恐地跟海漢人做買賣,這背後牽扯到的大人物並不是自己能撼動的。
鄧青道:“看來何師爺是誤會了,本官這次登門並不是查人辦案,也沒有要找二位麻煩的意思,只是職責所在,需要了解海漢人此舉的意圖所在。何師爺若是能行個方便,本官定會記住這份情誼。”
何肖能在知府大人手下當幕僚,腦子自然好用,也聽出了對方這話裡軟中帶硬的意思——鄧青表明自己並不是來找麻煩的,又特地強調會記住自己行的方便,那能記恩自然也會記仇了。何肖雖然不怕鄧青找自己麻煩,但如果被錦衣衛衙門給惦記上了,那終究也不是什麼好事情,也沒必要去招惹這麼一個仇人。
何肖迅速在心中權衡了一番利弊之後,這才換上一副面孔道:“即是公務,何某自當配合鄧大人。不知鄧大人想知道些什麼?”
鄧青道:“在下適才已經問過一次,海漢人此次從浙東大量收購糧草,究竟意欲何爲?是否會威脅到我國安全?何師爺,此事事關重大,萬萬不可有所隱瞞!”
何肖心道該隱瞞什麼不該隱瞞什麼,我不比你清楚?那海漢人的軍情內幕何等機密,又豈會告知外人。不過他也知道如果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這鄧青多半是不會罷休的,終究還是得把這傢伙打發走才行。
何肖應道:“鄧大人,海漢其實每一兩年就會以採購軍糧的名義在市面上大量收購糧食,這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如果你有一直在關注糧食市場的動向,相信也應該掌握了這種情況。至於這些糧食的去處,在下也不太清楚,事關軍國大事,可不敢隨意亂猜。”
何肖這回答將分寸掌握得極好,絲毫不提自己在海漢採購糧食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還隱隱指出鄧青對此是太大驚小怪了。而關於海漢購買糧食的目的,則更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說不知。
鄧青微微皺眉,覺得這姓何的實在油滑,繞來繞去就是沒一句有用的。這要是他緝捕的對象,早就耐不住性子上手段了。只是這寧波府並非他能爲所欲爲的地方,就算他現在動手拿了這何氏兄弟二人,也絕對帶不出寧波府,反倒有可能把自己給陷進去,所以這口氣再憋屈也只能忍下來。
寧波府最近這兩年隱隱約約的變化,錦衣衛衙門其實一直都有注意到,甚至已經把駐紮在寧波的錦衣衛換了兩撥人了,原因就是因爲南京方面認爲這邊的監控和情報收集工作很不得力。造成這種局面的因素當然可能是多方面的,除了這些人本身的專業能力之外,上面也擔心他們在寧波的時間太長,有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被收買。
這種收買倒未必是海漢出手,更有可能是來自寧波本地的既得利益者,畢竟每年經寧波與海漢達成的進出口貿易額極大,所涉及的也多是社會上層人士,要是這些人察覺到有人擋路,那最想搬掉絆腳石的極有可能便是他們了。錦衣衛要監視地方上的動向,自然也就會成爲這些人的收買或是打擊的對象。
這次鄧青被派來執行任務,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爲他在寧波屬於生面孔,官場民間都沒有人認識他,辦事也能少些顧忌。而他選擇公開探訪相關人員這種方式來收集信息,主要還是試圖用自己的身份去震懾一下這些知情人。但從目前的對話狀況來看,這位供職於知府衙門的何師爺顯然是對“錦衣衛”這個身份並無太大的懼意,原定的計劃似乎效果不太理想。
鄧青道:“據我所知,何家經營的商行已經不是第一次與海漢做糧食買賣,海漢人公開聲稱收購糧食是充作軍用,不知道何師爺如何看待?”
“我怎麼看待?”何肖輕笑一聲應道:“海漢人如果要對我大明不利,又何必公開張揚採購糧食是充作軍用,既然他們說了,當然是爲了表明自己並無壞心,鄧大人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鄧青冷哼一聲道:“海漢人即便沒安什麼壞心,駐紮大量軍隊在舟山島上,對我大明終究也不是什麼好事!”
何肖聽他語氣不善,臉色也是微微一沉道:“鄧大人這話就有些偏頗了,海漢採購軍糧,說不得也是要爲了往北邊輸送,那遼東戰場上,可還得靠海漢軍穩着局面,好幾千人要吃要喝,總不能餓着肚子打仗吧?”
遼東戰局對於大明來說是一個非常難以處理的局面,海漢軍未經大明授權便進入遼東,理論上而言算是軍事入侵,但海漢軍進入該地區之後便與後金交戰不斷,實際上是起到了替大明吸引火力的作用。如果海漢軍退出遼東,那大明勢必又得面臨後金鐵騎的連年叩關,權衡利弊之後,大明朝廷最終還是對海漢的肆意妄爲選擇了沉默。當下大明本就無力收回遼東,與其讓女真人佔領,倒不如讓海漢先佔着,畢竟大明跟海漢人還有談判餘地,而與女真人卻只能不死不休。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所有人都明白,但沒有誰會說出來的原因:如果大明想逼迫海漢退出遼東,那大概只能自討沒趣,因爲目前大明北方的渤海海域幾乎就拉不出一支像樣的武裝艦隊,根本就沒法威脅到駐紮在遼東的海漢軍。本來還有一支保有少量作戰艦隻的東江鎮明軍,但如今也是半公開地投靠了海漢人,估計不會再回到大明治下了。
也正因爲海漢軍在遼東替大明拖住了後金南下的步伐,所以近兩年大明對海漢在山東、浙江等地的物資採購也都睜隻眼閉隻眼,並沒有強行封鎖貿易通道。當然大明的決策者們也未必就是對海漢抱有什麼善意,作出這樣的選擇只不過是希望這兩家在遼東打個兩敗俱傷罷了。
不過知道歸知道,大明可絲毫不敢放鬆對海漢動向的監視,不然萬一哪天海漢人一個想不開對大明動了手,那有所準備總比毫無防備要好。所以儘管海漢在浙江的糧食採購是公開進行,錦衣衛衙門依然還是要盡職盡責地查明海漢此舉的目的所在。
鄧青雖然是對調查過程中將會遭遇的阻力有所預料,但被何肖這麼三番兩次地懟回來,心裡不免還是有些火氣。錦衣衛乃天子親軍,一等一的特權衙門,哪有如此受氣的時候,當下便忍不住回道:“何師爺小心說話,事關國家尊嚴,莫以爲你背後有知府大人撐腰就可胡言亂語!若是海漢人行爲不軌,當心連你家大人也一併給拖下水!”
何肖根本不吃他這套威脅,當下一臉不屑道:“鄧大人好大的口氣!既然如此厲害,何不直接去舟山島將那海漢高官拿下幾個,押回錦衣衛衙門去細細審個明白?”
“你……”
“我家知府大人爲保一方安寧,費盡心力與海漢人反覆周旋,纔有浙江今時今日的太平。鄧大人話裡話外都在威脅我,想來是要以我爲把柄,拿知府大人治罪?可嘆曲大人一心爲國爲民,鞠躬盡瘁,卻被你等視作敵寇!”
“我……”
“你不必狡辯,我且問你,兩年前海漢軍封鎖錢塘江,你在何處?可曾爲解救危局做過什麼?那次若不是曲知府捨命去找海漢高官談判,勸說其退兵休戰,只怕杭州城都會淪陷於戰火之中!如今你竟然想羅織罪名構陷曲大人,真是可惡至極啊!”
何肖巧舌如簧,根本就不給鄧青再次發話的機會,一番連珠炮懟得鄧青一張臉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如果不是身負任務,他很想立刻就將這何肖拿下,帶回衙門去好好教訓一番,到時候拆骨斷筋的手段使出來,看這姓何是不是還能這麼唾沫橫飛地胡說八道。
“道不同不相爲謀,在下與何大人也沒什麼好說的,若是沒有其他事情,何大人請回吧!”何肖一頓操作結束之後,乾脆就對鄧青下了逐客令。
鄧青心知跟何肖已經沒法再好好談下去了,冷哼一聲起身走人,連招呼也懶得再打了。
鄧青走了之後,一直在旁邊看着的何禮朝兄長豎起了大拇指讚道:“大哥好生厲害,將那百戶訓得沒法還嘴了!”
何肖嘆口氣道:“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想把話說得這麼狠,但這傢伙實在不知趣,非要惹我生氣,何苦呢!查查查,有什麼好查的,錦衣衛以前在寧波拿了不少銀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一向相處融洽。他要是好好說話,我難道不知道該怎麼做嗎?算了不說了,你趕緊派人跑一趟,給海漢人那邊知會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