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軍人出身的姬元青,龔十七的陣地戰經驗並不是太多。他所指揮的外勤行動隊在多數時候是執行安保、監視、跟蹤、綁架、刺殺這類的特殊任務,真正需要結陣戰鬥的情況其實不多。而且外勤人員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也極少會動用到步槍這種級別的武器,所以儘管參與此次行動的安全部探員們都接受過相應的射擊訓練,但龔十七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將隊伍的戰時指揮權交給了作戰經驗更爲豐富的姬元青,以保證這次交手能夠穩穩地拿下對手。
“能在揚州城外的運河邊清出這麼大一塊地方來動手,看來本地鹽商還是有點實力。”面對空無一人的碼頭,龔十七也忍不住發出了感慨:“弄出這麼大的陣仗,希望等會出現的別再是昨天那種小混混。”
“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他們提前清場,目的當然是爲了不讓外界知道待會兒來動手的究竟是什麼人。”姬元青對此倒是看得很清白,越發肯定接下來會見到那支神秘的火槍隊。
這支隱藏在民間的私人武裝,不但對寧波鹽商造成了威脅,對於官府來說也是一個禁忌的存在,因此其行蹤必然要保持隱秘,否則就算海漢人沒找上門來,官府也不會坐視眼皮子底下有這種等級的武裝爲所欲爲。所以即便揚州鹽商擁有這樣的強力武裝,也不隨時隨地都能調用,在自家門口行動更是要分外小心,以免讓官府爲難。
提前清空運河邊的這處碼頭,然後讓城內的府衙和駐軍對城外發生的時候保持一整晚的沉默,基本便是他們目前所能做到的極致措施了。
當然了,這種措施在龔十七和姬元青看來,對己方放開手腳行動也同樣有利,無需再擔心自己在戰鬥中使用步槍會驚動了本地駐軍。等城裡的駐軍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估計也是要到明天天亮之後了。
碼頭上的衆人便在這種詭異的寧靜中又等待了許久,終於是等來了他們所期盼的目標。
寂靜的夜色中,從東邊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越近就越發密集,等到了近處能夠看到那些馬匹的時候,龔十七發現對方至少是有五十騎以上,這似乎比己方之前所掌握的數據要更多一些。發生在另幾個州府的襲擊事件中,據說對方出動的人手都保持在三十人左右,與眼前所見有明顯的出入。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對方在之前的行動中並未出動全部人手,有意隱瞞了真正的實力,又或者他們在今天的行動中虛張聲勢,眼前所見並非全都是火槍兵,而後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這些騎手倒沒有就勢直接衝殺過來,而是在距離河岸還有三四十丈的地方就停下了,然後陣中奔出一騎,朝碼頭這邊來了。
這一騎在距離帳篷防線還有五六丈遠的地方便主動停下了,似乎知道前方不可擅闖。馬背上的人開口大聲說道:“船上的人聽着,此乃你們安然離開揚州的最後機會!若是不從,今晚便是爾等的鬼門關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帳篷陣地裡響起一個聲音應道:“走是肯定不會走的,你們還有什麼厲害招數,儘管放馬過來便是!”
馬背上那人倒也沒有再浪費口水,聽完直接一撥馬頭便回去了,顯然也早就料到這邊的態度,只是交手之前走個過場而已。
雙方在戰前放狠話的環節都是簡單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已經表明了彼此的態度。選擇通過武力手段來解決當下的矛盾,雙方對此是不謀而合,也各自都提前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可謂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那一騎回到對方陣中之後,只過得片刻,龔十七便從望遠鏡裡隱約能看到那些騎手紛紛下馬。他可不會誤以爲這是對方不想打了,恰恰相反,他知道這是對方準備開戰的跡象。
這些民團武裝即便經過一定的訓練,也很難具備在馬背上使用火槍作戰的能力,何況這還是在能見度有限的夜間。即便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在夜間朝河岸發動衝鋒也是非常危險的舉動。而這個時代最基本的火槍兵作戰要求之一,便是列陣射擊,以保證輸出火力的強度。海漢軍可以憑藉武器優勢逐漸改進這種基礎戰術,但其他使用舊式火槍的武裝勢力卻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作戰時只能先列陣,再開打。
不過雖然這種戰鬥方式看起來很低效,但因爲武器性能上的明顯優勢,要對付使用冷兵器的傳統武裝卻還是會佔到很大的便宜。特別是對手缺乏遠距離進攻武器的情況下,幾十支火槍就能在小規模的武裝衝突中佔據壓倒性的優勢,對付普通的民間武裝組織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火槍隊在前幾次出擊的任務都輕鬆戰勝了對手,這也讓包括盧康泰在內的一衆人等對火槍隊的實際戰鬥能力產生了比較膨脹的認知,認爲只要出動這支隊伍,至少在民間範圍內已經很難遇到什麼對手。何桓和盧康泰都將這支隊伍視作了向徽籍鹽商發動反擊的秘密武器,不過寧波精鹽對江淮鹽業所形成的衝擊,讓他們決定還是要先解決外患,再來對付同城的競爭對手。
盧康泰因爲身體肥胖,不可能跟着這些火槍手一起騎馬行動,他所在的位置距離這個碼頭還有一段路,只能將指揮權交給了帶隊的頭目。雖然前幾次在揚州府之外的行動都進行得十分順利,而今天的對手只是一羣外地鹽商,但盧康泰還是有些擔心在行動過程中會出什麼岔子。
對方在最後時刻還是堅持寸步不讓的態度,這更是讓盧康泰心裡有些犯嘀咕,猜不透對方手裡到底是有什麼倚仗,能如此自信地拒絕了讓他們安然離開的最後機會。但事已至此,他也不願再去多想了,稍後等自己的人馬攻破防線,拿下那囂張的寧波鹽商,自然有時間慢慢審問對方。
“居然還會橫陣推進,看來還真是接受過正規軍訓。”姬元青從望遠鏡裡大致能夠看到對方正在徒步推進的陣形,而這種一字拉開的陣形是火槍兵的標準戰鬥隊形,每一個橫排就代表一波火力輸出,一個橫排上的人越多,其火力覆蓋的面積也就越大。
能學會這樣的陣形和推進方式,就基本可以證明有來自軍方的專業人員參與了這支武裝的訓練。當然了,具體是哪一國的軍人,那就暫時不得而知了。
眼見對方已經進入到射程範圍,姬元青卻沒有下令開火,依然還在耐心地觀察對方動向。他要的結果不僅僅是殲滅這支武裝,而且還要從其身上扒出幫助鹽商組建火槍隊的幕後主使——那纔是這次來揚州要調查的真正目標。所以在接下來的交手中,不但要收集到證物,還得想辦法拿下幾個活口才行。
爲了達成這一目的,姬元青的解決辦法便是將對方儘量放到近處,然後再實施突然打擊。雖然套路並不新鮮,但由於對方並不知道己方有備而來且早已部署好防線,加之武器性能佔據優勢,足以在很短的時間擊潰對方了。
而對方顯然也沒有意識到這黑漆漆的河岸邊隱藏着怎樣的危險,他們的作戰計劃很是簡單粗暴,就是列好隊形一路平推到底,如果有人試圖要武力對抗,那他們就停下來開火射擊,打倒目標之後再繼續重複前面的步驟,直到徹底擊潰對手。
之前幾次在外地實施的襲擊行動,他們都是採取了類似的戰術,而且基本上是隻需一輪開火就讓對方潰散了,沒有什麼對抗強度可言。在這些新晉的火槍手看來,他們所能遇到的對手基本上都是實力平平,運用最基本的戰術就足以碾壓對手了。而今晚要對付的這支船隊,似乎也不會比之前的對手強到哪裡去,這都已經推進到十丈以內了,對方竟然還沒有采取任何的反制措施,這是指揮者被嚇傻了沒有下令,還是先前純屬嘴硬,根本就沒有反抗的打算。
勝利未免來得太輕鬆了,當這些火槍手滿懷信心地又推進了幾丈之後,終於看到了對方的反應。
那些搭建在河岸邊,擋在他們通往那兩艘貨船的帳篷,在某一刻突然被拉倒,露出了後面由裝鹽的麻袋壘成的工事。
這些鹽袋其實白天就堆在碼頭上了,但沒人會想到他們竟然是用來壘起了數個拱形矮牆,而海漢的火槍手們就隱蔽在其背後,僅僅只露出小半個腦袋,用於瞄準對面這些完全暴露在自己槍口之下的目標。
而在這道工事防線後面不遠的兩艘貨船上,船舷邊也齊刷刷地伸出了一排槍口,只是在夜色之中隱蔽得極好,下面碼頭上的人根本就注意不到在高出自己視線幾尺的地方還有一道火力網存在。
“對面的人聽着,馬上放下手裡的武器,舉手跪地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鹽袋工事背後突然響起了喊話聲,讓此時正有些不知所措的鹽商火槍隊更是心頭大驚。但吃驚歸吃驚,他們卻沒有多少懼意,因爲此時還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有多少支槍口在鹽袋和船舷處對準了他們。在他們看來,對方只不過是虛張聲勢,想借此擾亂他們的注意力而已。
而指揮這支火槍隊的頭目也是這樣的想法,既然對方到這個時候還是選擇繼續頑抗,那他當然也沒必要再有所保留了。他所接到的命令是視現場情況,自行決定是否開火,而先保證自身的安全依然是頭等要事。
然而在當前這種情況下,他在受到威脅時所選擇的自保方式不可能是主動後撤脫離戰場,只能是下令開火這唯一的可能。
就在他高喊出“開火”兩個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出現了幻聽,因爲槍聲不僅是在自己身邊響起,就在不遠的對面似乎也同時響起了槍聲。
然後他馬上就意識到這並非幻聽,因爲他已經看到了在鹽袋後和船舷後閃現的火光,那種火光他並不陌生,就是來自於開槍時的火花。他的心猛然向下一沉,心知大事不妙,對方既然有如此之多的火槍手埋伏在碼頭,那分明就是專爲自己的到來而設計的圈套!
且不說對方有多少人手,用的什麼樣的火槍,光是對方擁有掩體這一條,就足以讓完全暴露的己方吃大虧了。在這種情況下舉槍對射,己方中彈的機率可要比躲在掩體後面的對方大太多了。
然而掩體的有無還僅僅只是這個噩夢的開始,隨着交火開始,鹽商火槍隊立刻感受到了雙方火力輸出強度的差距。不知道那小小的掩體背後藏了多少人,他們只感覺到對方的射擊似乎根本就沒有停頓,而己方在前排人員完成射擊之後,必須要讓出位置給後排人員,才能完成持續射擊,這個輪換所耗費的時間也就是一個呼吸而已,然後對方竟然連這種輪換的空隙都沒有,槍聲如爆竹一般連接不斷地響起。
但對面並不是在放爆竹,而是真的在使用火槍朝着他們射擊,鹽商火槍隊的人馬不斷中彈,如同被割倒的稻子一般成排倒下去。他們從信心滿滿的突進,到遭遇密集火力打擊之後的崩潰,不過就只是片刻工夫。但真當他們想回頭逃離這個殺戮場的時候,卻已經很難脫身了。
到頭來只有後排的數人乘亂扔下槍連滾帶爬地成功衝進了夜幕中,總算是逃了出去,而同來的大部分人則是已經在這場一邊倒的槍戰中倒地不起了。
“停火!裝彈!”
鹽袋工事後方再次響起了聲音,然後槍聲便停了下來。這場短暫的戰鬥應該要比雙方所預計的情況結束得更快,海漢這邊的槍手們甚至都還沒有將手裡的七連發子彈打完,但對面已經沒有還能站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