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麼人在替西班牙人和清國牽線搭橋,這是調查人員目前最想弄清的問題,而劉尚認爲解決問題的關鍵或許就在翻譯身上。按照孫丙的描述,這個翻譯應該掌握了漢語、西班牙語和滿語三門語言,那麼在此之前,他必然曾頻繁出入清國和南海的西班牙殖民地,與滿人和西班牙人有比較密切的接觸。
而普通的漢人海商大概很難將自己的生意範圍做到這麼大,特別是跟清國進私下貿易,還向其提供武器裝備,這樣的行爲放在大明無疑是犯忌諱的重罪,一旦被發現大概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想來也沒多少人敢去冒這樣的風險。
所以劉尚認爲,這中間人雖然據說是漢人,但卻未必是受大明管轄的明人。而且能謀劃實施這麼複雜的行動計劃,肯定也不會是什麼無名之輩,必然是有經驗豐富的高手在幕後主持。如果由劉尚來主持調查工作,那他會先將根基在大明且與官方關係密切的海商排除掉,再在剩下的海商中篩選出有實力在黃海至南海間建立航線的少數人,這樣調查對象的範圍就能大大縮小了。
當然了,這也僅僅只是一個構想而已,劉尚的職責是抓宣傳工作,至於調查外敵動向,那是安全部和軍情局的職責。就算他對這案子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也不能隨意插手情報部門的調查工作,頂多也就是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向知情人瞭解更多的信息,就像他當下正在對孫丙進行的訪問一樣。
告別孫丙離開病房後,劉尚沒有急於返回住處去整理今天的採訪筆記,而是先去找了醫院的一名熟人。
劉尚的這個熟人名叫林興平,是戰地醫院的一名外科大夫,曾經在三亞師從約翰遜,派駐遼東之後算是本地醫療領域的學術帶頭人了。而林興平除了給受傷的軍人們動手術之外,偶爾也會客串一些特別任務,比如說充當臨時仵作負責驗屍。
劉尚聽孫丙說那翻譯的屍身已經運回來,便猜測應該是停放在戰地醫院,畢竟不管是軍情局還是安全部,都沒有專門用於停屍的場所。而林興平作爲戰地醫院的臨時仵作,很有可能就得承擔起驗屍的任務,從他那裡或許可以得到更多的相關信息。
“你的消息很快啊!”林興平聽了劉尚的來意之後略感驚訝:“莫非你如今去軍情局兼差了?”
劉尚擺擺手道:“部隊要我這肩不能扛手不能擡的人作甚,我就是好奇罷了。剛探視完孫連長,聽說被他們擊斃的敵軍翻譯屍首運回來了,我琢磨着這屍體上說不定還有什麼線索,所以來找你問問看。”
林興平道:“你倒是有閒心……不過這事是軍情局在督辦,事關軍事機密,我可不敢亂說話。”
劉尚點點頭道:“你放心,我這裡有陳將軍的手令,可以向各方瞭解與此次作戰任務相關的信息。”說罷掏出那張陳一鑫簽名蓋章的手令,遞到林興平面前。
林興平看過之後,這才點點頭道:“既然有陳將軍的手令,那就好辦。你要不你跟我去看看那具屍首?”
劉尚雖是個文官,但好歹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膽子可一點都不小,當即便應允了林興平的提議。
如果換做其他人,在林興平這邊也未必能這麼順利地達成目的。劉尚跟林興平是同一批從三亞調到北方的人員,兩人也算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識了,如今閒暇的時候還會約在一起喝個茶吃個飯,私人關係還挺不錯,所以劉尚纔會直接來找他幫忙。
要認真算起來,陳一鑫的手令其實只是針對採訪作戰任務一事,可沒有放權給劉尚讓他去調查這起事件的幕後真相。不過劉尚也知道陳一鑫並不會有閒工夫來監督他的執行情況是否違規,所以在實際操作中也就大膽地自行加戲了。
戰地醫院的停屍間是一間單獨的磚房,離醫院的其他建築至少有百米左右,一般也不會有人來這地方晃盪,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看守措施。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暗了,林興平還特地拿了一盞防風油燈作爲照明之用。
兩人踩着地面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停屍間,儘管劉尚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不過跨進這小房間的一剎那,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連忙雙手合十拜了拜。他雖然不怕死人,但也不想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林興平就比他鎮定多了,進到房間之後,先自顧自地點亮了牆上的兩盞油燈,這樣有了三盞燈照明之後,屋裡的能見度也還湊合了。
“把門帶上,風大!”林興平回頭一看,劉尚還在門口杵着,便吩咐了一句。
劉尚回過神來,將門關上,不過還是覺得這屋內十分陰冷,甚至感覺比外邊溫度還要低一些。
屋內正中間放着三張病牀,上面都蓋着白布,在油燈的照明下,能看出白布下的人體輪廓。林興平指了指靠左的牀位道:“那邊就是你要看的人,另外兩個牀位上是我們的人。”
劉尚當然不會莽撞地去掀開白布,這個時候還是要等着林興平來進行操作。林興平也沒有急於上前,伸手從衣兜裡掏出了兩個棉布口罩,將其中一個遞給劉尚讓他戴上。
白布掀開之後,劉尚看到了一具白得發青的男性屍體,從其樣貌和頭上的髮髻來看,的確很像是大明漢人。因爲驗屍的需要,所以身上的衣物都已經除去,劉尚能清楚地看到其軀幹上有至少五處創傷,看起來都是槍傷痕跡。
林興平介紹道:“死者身上中了五槍,其中胸口的兩槍是致命傷,死因是外傷導致的失血過多。我估計這傢伙當時是被陸戰隊集火了,所以纔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連中五發。”
劉尚應道:“你的推測倒是與先前孫連長的描述一致,當時這人已經打算逃走,陸戰隊便採取了集火的方式把他從馬背上打下來了。”
林興平聽劉尚證實了自己的推測,當下也頗有點得意,接着說道:“這人身材瘦小,身上雖然穿的是皮襖,但貼身衣服都是漢人服飾,依我之見,很像是生活在長江以南的漢人。”
劉尚道:“他身上的皮襖多半是來到遼東之後才置辦的,貼身衣物倒是可以交給軍情局去研究,布料與沿海各地所產的織物做對比,應該便能圈定大致的地域。”
林興平讚道:“你這個辦法倒是有點道理,那我稍後在報告裡要加上這一條建議。”
劉尚笑道:“用我的主意不能白用,你自己看着辦啊!”
林興平也笑道:“你這廝算得這麼精的!也罷,請你吃飯便是,聽說南關嶺新開了兩家飯館,都是從山東請的大師傅過來,回頭可以去試試口味如何。”
兩人說笑幾句,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眼前的正事上。林興平繼續說道:“這人的隨身物品我都看過,除了衣物之外,倒也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了,沒有任何能夠表明其個人身份的物品。我覺得還是得從那幾個俘虜身上下手,他們應該跟這個翻譯比較熟,就算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至少能夠提供更詳細的一些信息。”
劉尚問道:“抓回來的俘虜不都是傷號嗎?能不能撐到開口招供的時候啊?”
“能活下來的問題就不大……如果軍情局的動作夠快,肯定還是來得及讓他們招供的。”林興平對此也沒有太大的信心,反正能用的救治手段都已經用上了,如果軍情局還是沒拿到有價值的信息,那責任肯定不在醫院。
這屍首也沒有太多可供研究的信息,不多時便已經看完,劉尚也沒有興趣在這陰森森冷颼颼的停屍間裡繼續待下去。劉尚本來指望着能發現些線索,但實際情況並不理想,除了基本能夠確定死者是個漢人,暫時就沒有其他的確切信息了。
實際上劉尚所想到的調查方向,軍情局已經考慮到了,畢竟這是專業的情報部門,當然不會輕易地錯過任何一件證物所攜帶的信息。不過對比衣料這個工作,在物資相對比較匱乏的遼東是無法完成的,相關的證物也只能先送到南方,再設法收集對比樣本來進行查證。
至於陸戰隊帶回來的幾名俘虜,那可不會像其他傷號一樣得到休養的時間,在對身上的傷勢進行了處理之後,他們便被全部帶到軍情局,在密閉的房間裡被分頭進行疲勞轟炸式的審訊。
劉尚與林興平離開戰地醫院去南關嶺下館子的時候,韋林也離開了密閉的審訊室,不過他只是出來透口氣清醒一下頭腦,等會還得接着再戰。
軍情局對俘虜的審訊並不順利,首先是語言溝通上的問題,雖然軍情局已經爲此準備了翻譯人員,但俘虜的這幾名清兵卻似乎並非出自建州女真,其語言與清軍中通用的滿語還是有些許差別。這讓雙方的溝通也就變得不太順暢,互相都難以完全理解對方所要表達的意思。
而這些俘虜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明顯缺乏合作意願,他們除了說出自己的名字之外,就基本沒有再吐露什麼有用的信息了。而對於海漢最急於確認的火槍隊真正的編制規模和中間人的身份,這些俘虜更是不肯鬆口招供。
韋林並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不肯招供的俘虜在他眼中就沒有價值可言了,所以他果斷下令挨個給俘虜上刑,並不會因爲他們本身有傷在身就選擇比較柔和的處理方式。趁着這個工夫,他便出來透透氣,順便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再進行接下來的審訊工作。
與此同時,位於三亞的國防部和安全部也再次召開了聯席會議,就目前各地的局勢和調查進展作當面溝通,執委會的陶東來和白克思也出席了這個會議。
最初陸續發生在遼東、江浙和海南島三地的涉槍事件看似不相關,但隨着調查工作的深入,這幾起相隔數千裡的槍案卻是因爲各種證據的指向而被慢慢串聯到了一起。目前所蒐集到的所有證據都說明西班牙人是幕後黑手之一,但僅憑西班牙人自己,卻很難在其活動範圍之外聯繫上別國的勢力,而且也有其他證據證明了的確是有一夥漢人海商在從中牽線搭橋,幫助西班牙人經營此事。
但奇怪的是明明有很多證據能夠證明這夥人的存在,卻始終無法確認其真實身份,很顯然這夥人做了非常周全的反偵察工作,提前就對可能暴露身份的環節進行了安排。而這樣的對手,在海漢情報部門過去的經歷中似乎是沒有遇到過的。
“他們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也知道該如何避開我們的偵察,這是一幫老手,我有理由懷疑,他們曾經跟我們打過交道,所以纔會對我們的路數這麼瞭解,作出針對性的安排。”何夕在會上闡明瞭自己的看法:“不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活動的範圍越大,留下的蛛絲馬跡也就會越多,暴露他們的真實身份只是時間問題了!”
“老何說得是,我剛剛接到遼東金州發回的電報,陸戰隊在一天之前的敵後突襲行動中消滅了一支百人規模的清軍火槍隊,極有可能就是去年年末伏擊我軍巡邏隊的那支清軍部隊。”顏楚傑向在座衆人報告了這個剛剛送達的好消息:“陸戰隊不但繳獲了一批武器,而且還抓到了數名俘虜,基本確認了在當地爲清軍提供軍事援助的就是西班牙人。”
“抓到西班牙人了?”陶東來聞言追問道。
顏楚傑滿臉遺憾地搖了搖頭道:“電文上說打死了西班牙教官的翻譯,但還是被正主給逃掉了。不過繳獲的那批制式火槍已經被證實是西班牙所產,王湯姆要求在遼東再發動一輪針對清軍後勤補給的軍事行動,來作爲我們對此事的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