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島的位置正好位於中日朝三國之間,但因爲這地方沒有天然良港,並不適合駐紮大型武裝艦隊,所以向來都不會被各國當作海上戰略要地來看待。在海漢人到來之前,西歸浦僅僅只是濟州島南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港,當地民衆多以漁業和農業爲生,從未想過自己寧靜的家鄉會在短短數日內就變成了一處繁忙的軍事基地。
在海漢軍方的要求下,西歸浦方圓三十里內的民衆都接到了官府的徵召令,每家每戶必須按人頭派出青壯充當民夫。就算沒有男丁的家庭也得由婦人頂上,去港口附近的海漢大營從事洗衣、做飯、醫護之類的後勤工作。
整個西歸浦地區不過兩千左右的人口,其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都被官府臨時徵召,爲出征日本平戶的大軍提供服務。大量勞動力被迫去服勞役,使得本地的生產活動也大受影響,但官府可沒打算爲此減免賦稅,不免讓民間怨聲載道。
朝鮮朝廷希望通過軍事合作來加強與海漢之間的外交關係,但出於種種考慮又不便直接出兵參與這場戰事,所以只能以提供後勤保障的方式來表明態度。但對於西歸浦當地民衆來說,不管是海漢軍、明軍,還是東邊的日本人,他們之間的戰爭應該與自己完全無關,可爲何西歸浦會被無端捲進來,成了其中一方的臨時基地,這實在是讓他們難以理解的一件事。
尹長興就是持這種看法的人之一,他的家離西歸浦港很近,世世代代都是以出海打漁爲生。在此之前尹長興也聽說過北方蠻族入侵,海漢國出兵協助朝鮮退敵的傳聞,但按照官府的說法,最終能夠打敗蠻族,難道不是王師威猛,讓這外族軍隊來蹭個戰功而已嗎?
他不能理解今時今日這海漢人要跟日本打仗,濟州牧爲何要急急忙忙地又借地,又是徵糧,又是招募民夫,一副要替海漢人做牛做馬的架勢。牧使大人還親自來西歸浦坐鎮,唯恐有什麼細節出了差錯。直到海漢人的艦隊來到了西歸浦,尹長興的想法才終於有了改變。
西歸浦民衆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大型戰船,隨便一條都要比濟州牧牧使大人的官船還要大得多。包括尹長興在內的很多人都不禁想到一個問題:我們的國家是否也有這樣威猛的大型戰船?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朝鮮國的板屋船和龜船根本不長這樣,沒有這麼龐大的船體,也沒有海漢戰船所裝備的火炮。而從這些戰船上下來的海漢兵雖然都沒有穿着盔甲,但卻是殺氣滿滿,讓當時在碼頭看熱鬧的尹長興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畏懼感。
海漢軍在海岸附近搭建了大量帳篷作爲臨時駐地,而尹長興被徵去服勞役後,便是負責每天向海漢軍營運送以食物爲主的各種物資,累是累點,倒也沒遇到什麼麻煩。只過了數日,這支軍隊便從西歸浦開拔了。
尹長興滿心以爲自己的勞役就到此爲止了,但事情可遠沒有他所想的這麼簡單。僅僅過了數日,官府便要求所有被徵召的民夫回到工作崗位,準備接納從前線運回的戰俘和傷員。
不過很快局勢又起了新的變化,據說前線要送回的戰俘太多,而西歸浦本地並沒有合適的機構可用於關押戰俘,官府也只能打消了臨時徵用幾處民房來當監獄的念頭,決定將戰俘全部收押到西歸浦海岸附近的兩處無人小島身上。
尹長興的差事還是沒變,仍然是負責運送食物,不過這服務對象從海漢軍變成了日本戰俘。尹長興第一和同伴划船送食物去收押戰俘的小島時,着實被島上的情況嚇了一跳,他從未想過港口外這個小島上竟然會有這麼多的人,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宛如被漁網拉出水面的魚羣一樣。
但他們送來島上的食物,僅僅只有兩大籮飯糰而已,尹長興以自己爲標準來估算了一下,這些飯糰的份量應該差不多夠七八十個人吃。但眼前看到的俘虜卻大概有這個數字的十倍之多,而且一天就只有這一頓,想必很多人都只能餓肚子了。
尹長興有些擔心這麼點食物會引發哄搶,但船上的幾名海漢兵看起來卻並不緊張。快要抵達小島海岸的時候,幾名海漢兵才舉起了手裡的步槍,對準了島上那些躍躍欲試的俘虜,開始大聲喝斥他們。
尹長興聽不太懂海漢兵的喊話,但他能看出島上的日本俘虜對這些海漢兵極爲畏懼,哪怕雙方的數量可能有百倍之差,這些俘虜也還是慢慢地退到了稍遠一些的地方,並沒有嘗試與海漢兵對抗。
在海漢兵的指揮之下,這些俘虜竟然很是合作地開始排起長隊,準備領取他們的食物配額。
尹長興知道帶上島的這些飯糰肯定不夠這麼多人吃,當下也有些猶豫該如何進行發放。旁邊的海漢兵看出他的困惑,便從籮筐裡拿起一個飯糰,掰下了手指頭大的一小團,示意這就是一個人的份量。
在尹長興看來這一點食物基本上也就只夠塞牙縫,他似乎也明白這些俘虜爲何難有反抗的舉措了——這些傢伙在被俘後應該就是一直被這樣餓着,幾天下來早就已經沒了反抗的氣力。
其實俘虜在此之前也嘗試過爭搶食物,但只要出現不聽指揮的狀況,當天供應的食物就會被減半,並且肇事者會被當衆處決。幾天下來,有膽子挑戰規則的人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人也都吃夠了苦頭,誰要再在分發食物的時候跳出來搗亂,那甚至都不用海漢兵動手,身邊的人就會把他給活撕了。
當然也正如尹長興所想的那樣,被餓了幾天之後的人根本就沒氣力再做一些劇烈的動作,他們現在能獲得的食物非常少,只有儘可能少動彈纔能有效減少消耗。而海漢也需要讓這些俘虜停留在一個比較虛弱的身體狀態,這樣才便於管理和運輸,等他們被運去分配的地方,到時候纔會給他們恢復正常的食物供應,以便讓他們能有足夠的體力去從事勞作。
海漢兵用槍口插着的刺刀在沙灘上劃了一根線出來,然後讓尹長興等人就在劃線的地方開始發放食物。領完食物的俘虜就自覺去到這條線的另一邊,在食物發放完之前不許再跨回來,以免有人渾水摸魚。
辦法雖笨,但卻簡便易行。俘虜們小心翼翼地尹長興手裡接過那一小團米飯,放進口中慢慢咀嚼,然後緩緩走到線的另一邊,找個地方坐下來就不動了。他們知道下一頓可能得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了,在此期間做任何多餘的動作都是在消耗自己有限的體能,動得越多,死得越快。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指望靠着這麼點食物吊着命,在尹長興發完食物回到船上返回港口的時候,他看到有些人已經慢慢悠悠地站起來,朝着岸邊走去。在海岸的沙灘上,礁石間,肯定會有一些食物能讓他們暫時果腹,尹長興這纔回過味來,爲何海漢人只發放這麼一丁點食物給俘虜。
尹長興在壬辰倭亂的時候還沒出生,但也聽家中老人說過當年日本入侵朝鮮的戰事。兩國本來就是世仇,尹長興自然不會對這些俘虜抱有多少同情。不過他倒是有些好奇,海漢人是跟日本結了多大的仇,會特意從遙遠的地方發兵攻打日本。
給俘虜送了兩天飯之後,尹長興大概是因爲表現較好,又得到了一個新的差事,去爲剛到港的一位外國商人當跑腿。在他看來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肯定要比跟俘虜打交道好多了,如果運氣好,或許還能夠得到一些賞賜。
更讓尹長興開心的是,這位名叫俞成禮的漢人老爺居然還會說一點朝鮮話,這樣他就不會像先前給俘虜送飯時因爲聽不懂命令,而時常被凶神惡煞的海漢兵訓斥一通了。
但俞成禮卻一點都不開心,他甚至有些憤怒,因爲海漢人並未完全遵守他們在平戶時給予自己的承諾,用戰船將自己和所有的財物直接送去浙江舟山,而是送到了西歸浦這個窮鄉僻壤。
按照海漢人所給出的解釋,計劃有變是因爲海漢必須要儘快將平戶島的所有人員和物資都搶運出來,所以原定護送各國商人去舟山的戰船必須得先行返回平戶繼續執行任務,而俞成禮就只能先暫時在濟州島待上一些時日,等海漢先把平戶搬空了,騰出手來再按原計劃送商人們去舟山。
這樣的做法其實也無可厚非,海漢軍當然是要優先考慮自身的利益,而且戰時一切都要以軍令爲準,哪還顧得上這些外國商人的需求,能保留計劃延後執行就已經算是不錯了。
而俞成禮當然也不敢把自己的怨氣對着海漢人發出來,雖然損失了當地的房產,但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能平平安安地從平戶島出來就算不錯了,哪裡還敢跟海漢人爭論待遇問題。
只是這西歸浦的條件着實有些艱苦,像俞成禮這樣的商人肯定無法享受到海漢軍的待遇,本地官府又不具備足夠的接待能力,也只能事急從權將他們暫時安置在港口附近的農舍中。於是俞成禮和這次隨他離開平戶的幾名隨從,就全部住到了尹長興的家中。
俞成禮雖然有些嫌棄這鄉下漁民家裡的魚腥味,但好歹也是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而且在西歸浦逗留期間的吃住都得靠這一家朝鮮漁民,他也不敢太過挑剔,否則萬一得罪這漁民,對方憨勁上來將自己趕出去,那難不成還能搬到海漢軍營裡去住?
好在離開平戶的時候,俞成禮的財物基本上都運出來了,他便拿了些銀兩給尹長興,作爲自己這幫人的生活費。俞成禮本身也不是個摳門的人,所以給出的數目也是大大超出了本地的物價水平。
尹長興沒想到這差事剛到手就發了一筆財,這商人老爺賞賜的銀子比全家人一年的收入還多,當下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便把家中的三間正房全部讓給了俞成禮和他的手下住,自己一家人收拾收拾住進了廚房和柴房。好在這時候天氣已經暖和了,倒是不用擔心沒炕睡會凍着。
沒過得幾日,海漢戰船又運來了大批日本人,這次不是戰俘,而是普通平民了。但此時西歸浦的接收能力早就爆炸,官府根本無法安排這麼多移民的吃住,只能暫時將其安置在海岸附近,期盼海漢所說的轉運計劃能早日執行。
俞成禮身份特殊,因此也並未被禁足,聽說有大批日本民衆被運來這邊,也是專門約了岡薩雷斯去這些移民的安置地點。而當地的情況果然不出他們所料,官府已經無法向這麼多人提供足夠的食物,也沒有帳篷可供他們居住,所以絕大部分人正處於缺衣少食的狀態中。
俞成禮和岡薩雷斯在平戶待了多年,也算是對當地民衆有些感情,見狀有些於心不忍。兩人合計一番,便決定出資從本地民衆家中購買一些糧食,熬大鍋粥施捨給這些移民,儘量幫助他們度過眼下的難關。
海漢軍也默許了他們的這種善舉,目前糧食短缺並不是海漢軍的過錯,因爲在戰前根本沒有計劃要將平戶島的人口全部遷出,籌措糧草的時候也就沒有準備可供數千人消耗若干時日的額外份額。本地現有的儲備糧肯定是要優先顧及海漢軍自身的消耗,很難再分出多少去救濟這些移民了。
當然了,這種糧食短缺的現狀並不會持續太久,海漢從各地調派至西歸浦的船隻就會帶來足夠的糧食。再說就算沒有糧食供應,短時間內靠海吃海也不至於會餓死,因此軍方大致能確定不會在這裡引發大面積的饑荒,只要熬過當下這幾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