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寶一行人這次從三亞回程不僅搭乘了順風船,這一路過來吃的用的也全都是李奈主動提供,可以說欠下了對方一個不小的人情。不過張金寶倒不會認爲這有什麼不妥,李奈願意提供這些幫助,正好能說明自己有讓對方另眼相看的價值,接下來的合作事宜也就有了洽談細節的可能。
這下到了儋州,也該輪到張金寶一盡地主之誼了。不過李奈暫時還忙不過來,他大老遠來一趟儋州,當然不會只安排了參觀瓊西書院這一項活動,也會順便處理一下福瑞豐在本地的經營事務。
所以在李奈抵達儋州的時候,福瑞豐在儋州各個常設機構的管事和掌櫃都已經候着了。李奈打算先跟下屬們開個碰頭會,瞭解一下這邊的經營狀況和存在的問題,回頭再去拜訪張金寶的書院。
張金寶倒也不以爲意,這一路過來他已經瞭解了李奈的辦事風格,知道對方做事極有條理。既然對方要先處理福瑞豐的內部事務,那自己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時間,讓書院先整理一下內務,待李奈來參觀的時候給他留下一個好一點的印象,或許會有助於合作事宜的洽談。
當下兩撥人便在儋州城外作別,李奈先去福瑞豐的商棧處理自家事務,而張金寶則帶着學生們趕回書院,爲迎接李奈的參觀做一些事前準備。瓊西書院這些年接待過不少海漢高官,對於相關流程倒也不會陌生。
李奈的辦事效率無疑是大大出乎了張金寶的預料,他認爲李奈應該要到第二天才會有空來書院跟自己會面,但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個時辰,便有人來向張金寶報告,說李奈的馬車已經到了書院大門外。
“這是故意來突然襲擊啊!”張金寶聞訊也只能先放下手頭的事情出去迎接李奈。
好在他回到書院之後便立刻組織了師生對書院內的衛生進行了初步打掃,起碼看得到的地方都已經弄得比較乾淨了,倒也不用擔心會在貴客面前出醜。
“還以爲三少爺要明天才過來,也沒來得及做什麼準備,如有失禮之處,還請三少爺多多見諒了!”張金寶見到李奈之後,先是客氣了兩句。
李奈笑道:“在下想看的就是書院平時的模樣,張院長可千萬別爲此做什麼準備。在下雖然沒經營過書院,但也知道這地方其實與我們昨天在昌化看過的鐵器作坊有相通之處,看看日常的運轉狀況,便可大致瞭解經營管理的水平如何了。”
張金寶道:“三少爺這個理論倒是有些新奇,但細細想來,還真是如三少爺所說,這教書育人,可不就是書院生產出的一個個產品。若要讓其合格出產,那日常所施的教育,便是在不斷地對其打磨加工了。”
李奈讚道:“張院長,你可知我最欣賞你哪一點?便是你身上毫無迂腐文人的作派,不會張口閉口仁義道德,注重務實而非誇誇其談。”
張金寶道:“三少爺謬讚了。在下只是爲人比較實際而已,如果把仁義道德整天掛在嘴邊就能有助於書院經營,那我倒也不介意裝一裝老夫子的作派!”
兩人相視大笑,心知對方跟自己可算作是一類人,即做事更注重實效而非虛名,這樣接下來談合作會更容易一些,至少可以免去無謂的兜圈子環節。
張金寶一邊帶着李奈在書院裡逛,一邊向他介紹了書院目前的經營狀況。
瓊西書院真正開始進入快速發展期,也是近些年海漢佔領儋州之後的事。張金寶自動略去了之前的歷史不談,重點介紹了近些年書院在教育方面所取得的一些成就。
瓊西書院現在走的就是職業教育的路子,文化方面只對學子提供基本的掃盲教育,而重點則是放在了能夠讓學子們在畢業之後有一份穩定生計的專業技能上。
也正是因爲這個辦學特點,瓊西書院吸引和接收的學生,大多數是來自家庭條件一般的普通人家,而那些想要通過官府考試來獲得入仕機會的人,大多會選擇傳統書院,而非瓊西書院這種只傳授生產技能的教育機構。
但瓊西書院對需要一門手藝傍身餬口的普通民衆來說,算得上是一個極佳的選擇。不需要高昂的學費,甚至可以通過半工半讀的模式,就能在瓊西書院裡學到一門手藝,甚至還可以在學成之後得到書院的推薦就業。而學時最短的專業,類似廚師、水手之類,甚至只需接受幾個月的培訓就夠了。
所以在儋州,甚至是更大的地域範圍內,瓊西書院都已經成爲了相當一部分民衆首選的教育機構。如果就生源數量來說,瓊西書院甚至已經成爲了這個地區的第一位,書院的招生數量接近飽和狀態,需要擴大經營規模才能讓更多的學子進入書院接受教育了。
“書院目前設有三十多個專業,有一百餘名教師,至於學生數量,因爲每個月都有入學和畢業,因此並沒有一個非常準確的數字,在校人數大致保持在一千到一千五百人左右。前面這幾棟建築,都是書院的教學區域。”張金寶的介紹中有不少數據資料,他知道像李奈這樣的商人,應該不會喜歡泛泛而談,相對更準確更形象的數字會讓他對書院的實力有一個明確的認識。
李奈一邊點頭一邊看向張金寶所指的方向,那些建築與其說是教室,倒不如說是工棚更合適一些。他曾多次去到三亞的田獨工業區參觀,那裡有不少廠房便是類似這樣的建築結構。
張金寶帶着李奈走入了其中一處棚屋,裡面的師生見他到來都是停下了原本的教學。張金寶擺擺手道:“你們繼續,我帶客人隨便看看。”
李奈注意到這裡其實是一個木工作坊,而正在教學的顯然是一個木工班,這師父就是個四五十歲的老木匠,學生大約有三十來人,都圍在師父周圍,看他演示如何使用刨子這種工具來加工木料。
那師父聽了張金寶的話,朝他略一拱手作爲迴應,便又接着向學生們介紹起了手裡的刨子:“這個工具傳說是祖師爺魯班所造,用來將木頭表面處理得平直光滑,或是將其削薄。除了我手裡的這種最常見的刨子之外,還有光刨、彎刨、線刨、槽口刨等很多種刨子,用於各種加工方法。”
李奈站着聽了一會兒,對張金寶低聲道:“這個木匠倒是挺會講課的。”
張金寶道:“十個木匠裡,都未必能找到這麼一個說話有條理,又會帶徒弟的人。我們將他請來書院教課,可真是花了不少錢。”
李奈道:“據我所知,木工這行當學起來慢,恐怕出師的時間也會很長吧?”
張金寶點點頭道:“俗話說三年學徒,五年半足,七年才能成師傅。傳統的木匠,頭一年都是幹粗活,幫師父擔水掃地、拉鋸、磨刨刃,幹上一年纔開始學着推刨子、鑿眼打下手,之後才能慢慢捉錛、掄斧、打線、開料,做得不好,受氣捱罵,甚至捱打,那也是常事。三年學滿雖然可以出師,但也沒幾個人就能獨當一面,這行當的確成才慢。”
“我們書院已經儘可能地將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縟節都省去了,把三年的學徒生涯壓縮到了一年半時間。而且學成之後,如果沒有自立門戶的能力,也可以由書院推薦,去傢俱作坊或者造船廠這類地方就業。有本事的人,出師兩三年之後就在外面當上了工頭,這樣的情況也有不少。”
李奈知道張金寶的這些介紹的確沒有什麼水分。當年海漢在三亞落腳,當地百廢待興,各行各業的工匠都是奇缺,所以也曾拜託福瑞豐從廣州高薪僱請工匠到三亞落戶。那段時間李奈可是接觸了不少的木匠,所以對這個行業也是略有所知。
一個木匠師傅,身邊頂多帶兩三個徒弟,既是學徒也是僕人,出師一個就再收一個,一輩子帶出來的徒弟還沒眼前這木匠一次帶的學徒多,教學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而海漢對木匠的需求量之大,基本是年年遞增的狀態,這些學徒出師之後,只要手藝不是太差,基本都不用擔心生計問題,更何況還有官辦的各種生產機構可以託底。
李奈問道:“那如果有官辦機構,比如勝利港造船廠想要人,書院是否會勸說學徒選擇接受分配,而不是自己出去自立門戶?”
張金寶應道:“這何須勸說,要是能進勝利港造船廠這種捧金飯碗的地方,誰還會選自立門戶?”
李奈啞然失笑道:“這是我舉的例子不對了。”
張金寶道:“其實只要能進官辦機構,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走這條穩妥的路。很多對木匠有需求的地方,都會定期派人來書院這邊選人,所以實際上只有那些手藝不佳的學徒,纔有必要擔心出師之後的就業問題。”
李奈道:“既然就業前景這麼好,想必有不少人都會選擇書院的這個專業吧?”
張金寶點點頭承認了李奈的猜測:“木工班一般每三個月就會開放一次招生,這個班就是最近才招進來的一批新學徒。”
在木工班停留觀看了一會兒教學之後,張金寶又帶着李奈繼續巡視其他棚屋下的教學情況。
李奈發現這裡每個棚屋下都是不同專業的教學場地,除了木匠鐵匠泥水匠這些常見的行當之外,也還有一些近年才慢慢出現的新興行業。比如海船上的導航員,專司計算的算盤手,學習農業耕種技能的農技師等等。
這些新行當倒是讓李奈頗感興趣。他知道其中一些行當在三亞有專門的官辦教育機構進行培訓,但還是首次獲知民辦教育機構居然也在開設這樣的專業。但不管是師資力量還是教育水平,像瓊西書院這樣的機構恐怕都無法與三亞的官辦機構抗衡,那書院設置這些專業是否還有現實意義?
李奈將自己的疑問道出,張金寶應道:“不瞞三少爺,其實這些人在我們這裡學成之後,基本都是去了三亞,在官辦書院裡繼續深造。這些行當雖然有些冷門,但只要不是太蠢的人,能夠完成學業,日後都能在官方所屬的機構裡撈個職位。”
“例如這導航員,如果從瓊西書院出去,那麼多半就是去各家船行做事,或許三五七年之後有了足夠的跑船經驗,就可以當個船長了。但如果選擇去三亞深造,那學成出來之後就直接進海軍服役,而且進去就是有軍銜的,不用從大頭兵一步一步做起。海軍任務多,升遷快,就我所知,入伍兩三年升到中尉甚至上尉的人也是有的。”
“還有您看這些埋頭打算盤的少年,如果是以前,學這個行當好像也就只有去商號、當鋪、錢莊之類的地方當個帳房,但如今可不一樣了,只要他們有本事,官府就會將其中的佼佼者選走,海漢銀行、商務部、財政部,多的是衙門要人,這不比去當個帳房先生強上百倍?”
張金寶的這些介紹,也是讓李奈有一種眼界大開的感覺。他並不是不知道這些崗位的存在,只是過往從未想過在教育機構和這些崗位之間會有如此不爲人知的聯繫。瓊西書院所教出來的人才雖然不算頂級,但卻給官辦教育機構和一些特殊崗位提供了更多的人選。而民辦書院所起到的這樣作用,李奈過去還真沒有像當下這樣有一個明確的認識。
李奈試探道:“瓊西書院爲國輸送了這麼多的人才,那想必官府也會介入書院的經營和日常教學吧?”
“這個真沒有!”張金寶連連搖頭道:“鄙人倒是很想被官府收編,讓瓊西書院能早日掛上國字號的招牌,但官府好像並沒有這樣的打算……也就只有書院幹了什麼出格的舉動,官府纔會出面制止。”
張金寶說着說着便又想起了當初被官府叫停了蒸汽機的研究,這事對他來說可謂是一直耿耿於懷,壓在心頭放不下去的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