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鐵船所費之鐵料,只怕要以十萬斤計!”在確認過這艘船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都是鋼鐵所造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摸着比自己大腿還粗的錨鏈發出了感嘆。
以前也有傳聞說海漢人造船技術出衆,但很多人並不相信這種傳聞——既然有那麼厲害,爲什麼還要在外面買船租船?自己造不就行了!
但在真正登上這艘鋼鐵鉅艦之後,所有人都再沒有質疑海漢人造船技術的勇氣了。能蒐集海量鐵料,打造出如此之大的鐵船,還能讓它浮在水面上,光是這個工程量就堪稱奇蹟了。傳聞當中,海漢人正是乘坐這種鐵船跨海而來,只是這船無帆無槳,衆人也不明白海漢人是使了什麼法術,才能讓這沉重無比的大鐵船在海上行駛。在看看旁邊,還有數艘較小的鐵船停在岸邊,就可知道這種鐵船絕非只是造那麼一兩艘出來唬人的,而是真正能夠量產的東西。
當下有好奇者便向陶東來提出了這個問題,陶東來笑着解釋道:“這種海漢鐵船需要消耗某種特別的油脂才能開動起來,而本地又不產這種油脂,所以我們暫時不會動用這些船。至於其中的原理,如果大家有興趣想知道,可以挑選自家的幼年子弟來勝利港入讀我們辦的學校,有專門的課程會講授到相關的內容。”
“那若是我等也想學這技藝,是否也能旁聽?”人羣中立刻就有心思活絡的人發問道。
“當然可以,我們對此並沒有設置什麼限制。”陶東來點點頭道:“不過想學這個得有足夠耐心才行,先要學習基礎課程,不然即便我們肯教,學生也聽不懂。”
“敢問陶先生,學這海漢造船之術需要幾年?”有人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我們勝利港造船廠的越廠長也在這裡,小越,你來說一下吧。”陶東來把發言權讓給了專業人士。
越之雲點點頭道:“我就是造船專業出身的,從入學到結業,大概學了十六年,再在船廠實習兩年,基本就能上崗了。”
越之雲說完之後,剛纔興致勃勃那幾位立刻就沒了聲音。若是兩三個月的時間,或許還有人能有這個耐心去學一學,畢竟這玩意兒也是個新鮮事物,學了說不定能派上用場。若是兩三年的時間,那也可以派手下人去學學看,偶爾做做長線投資也無傷大雅。但這要學上十六年纔出師,誰會有這麼好的耐煩心?難怪剛纔陶東來說學生只收幼年子弟,這麼長的學習週期的確是得從小學起才行,成年人去學的話,學成出師沒幾年就該到了退休年紀了,簡直就是個大坑,誰跳誰傻。
陶東來笑着補充道:“其實越廠長的話也有不夠詳盡的地方,前面的十來年課程只是打基礎,真正學專業技能也就最後幾年的事情,只要基礎課程學完,除了造船之外,也可以學其他的專業,比如製作玻璃製品、香皂、火柴之類的東西,或者學習我們海漢所擅長的航海術,探礦術,製鹽術……總之,只要是我們具備的技能,都可以傳授,只是學習所需的時間長短不同而已。”
“這些在勝利港也都能學到?”剛剛冷靜下來的人羣立刻又沸騰起來。
這海漢的造船之術,學不學也就那麼回事,畢竟這大鐵船就算有技術也不見得有條件能造出來,手頭要是有這麼多精鐵,誰瘋了纔會用來造船。但陶東來之後所說的這些,可就都是秘而不傳之術了,掌握這些技術的人一般不會輕易收徒,市面上也根本沒地方可學,但只要掌握其中一門,那就足以能興旺一個家族了。
“都能學,但我剛纔也說過了,要學習這些技術,所需的時間會很長,所以最好是選派一些頭腦聰明的小孩子來我們這裡入學。至於具體的手續,明天我們會有一個專門的說明會,我們執委會主管教育的寧先生會親自向大家說明詳細的情況,各位若是有興趣,屆時敬請光臨。”陶東來不慌不忙地安撫羣情激動的人羣。
成立“瓊聯發”這個機構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在大明境內網絡一批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利益相關者。之所以選擇了商人這個羣體而不是官員、文人,是因爲這個羣體對利益的訴求更加直接,不像官員有各種條條款款框住,也不會像文人那麼迂腐。商人看待社會變化和文化差異的態度,要遠比其他羣體更爲實際一些。
執委會早在籌劃“瓊聯發”的時候,就已經將各種各樣拉股東入坑的手段制定出來。除了從經濟上要牢牢拴住這些人之外,執委會也不忘同時從多點下手,試圖在文化教育領域也逐步對他們施加影響。如果直接讓這些人送家裡的子弟來勝利港入學讀書,他們未必有這個興趣,畢竟商人想要改換門庭提高社會地位,就只能靠家裡的子弟去考科舉功名來實現,而海漢的學校顯然教不了他們相關的應試知識。執委會思前想後,最後決定用各種先進的生產技術爲誘餌,吸引這些股東用家族後輩來作爲長線投資。
執委會所準備的這些科目對於大明商人而言都有極大的誘惑力,如果股東們入了這個坑,那雙方之間的利益關係就越發牢固了,而穿越集團也可以此爲渠道,向這些股東灌輸更多的海漢文化及價值觀。
至於說這樣做的話,在十來年之後會不會造成了核心機密外泄,執委會倒真是一點都不擔心。首先這個教育計劃的實施對象都是學齡期的小孩子,在經過長期有針對性的洗腦之後,這些學員的三觀絕對會與穿越集團的利益一致,甚至其中不少人會將自己就視作穿越集團的一員,主動泄密的可能性相當低。
其次就算這些學員在十多年之後學成畢業,去到穿越集團控制之外的地區,也很難在當地運用他所學到的這些本事。不管是航海、探礦、製鹽,都需要很多輔助技術裝備來實現,而這些東西的製作可不是在哪裡都能完成的,必須要依賴於穿越集團提供的技術支持。至於造船或者其他工業品就更不用說了,工業化的生產方式在農業生產爲主導經濟的社會環境下是不可能在短期內實現的,穿越集團能在勝利港這個特定環境中實現這一點,其本身所具備的技術條件和環境條件,大明商人都難以通過模仿的方式在其他地方進行復制。
退一萬步說,就算某些工藝簡單的商品因爲技術外流的關係而出現了山寨現象,由於其工業化程度會遠遠低於勝利港這個原產地,其生產規模和生產成本也絕對不可能達到穿越集團的水平。就算是能山寨出同等質量的產品,最終還是要靠價格競爭來佔領市場,而要在工業品上跟穿越集團比拼價格,那場面就真是沒法看了。
但大明富商們顯然不會想到這麼長遠的事情,他們所看到的就是海漢人憑藉着這些獨門技術日進斗金,如今海漢人願意把這些技術傳授出來,那傻子纔不學。至於說學習週期太長的問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似乎也是可以暫時忽略的小細節了。有人心中甚至已經打起了主意,是不是多選派幾個族中子弟來勝利港入學,以後就可以分別去學多門海漢秘技了。
如果不是當下還有一場大熱鬧要看,或許有的人就已經等不及要下船去找寧先生說道說道了。但隨着三聲號炮次第響起,所有人的目光又被吸引回到了附近的河口上。
作爲此次閱兵活動的重頭戲,從十天前開始,田獨河入海口東岸的一片河灘便被提前清空封閉,充當兩棲軍演的戰場,並且還爲此專門搭建了哨樓、堡壘、城牆和城門等簡易目標,以求演習期間能達到最好的視覺效果。從“新世界號”的船舷邊望過去,正好可以將整個田獨河入海口及東岸的情況一覽無餘。
在衆多觀禮嘉賓的注視之下,陶東來拿起步話機,沉穩地下達了命令:“我宣佈,1628春季軍演,現在開始!”
就在嘉賓們還在琢磨“一六二八”到底是什麼含義的時候,便看到從港灣西側有一支船隊迅速地朝着插着紅旗的登陸地區航行過去。打頭的自然是火力強大“探索號”戰船和它的兩艘姊妹艦,不過後兩艘船因爲工期的關係,還來不及安裝火炮,只能充當運兵船使用。緊接其後的是三艘經過改裝的運兵船——其實也就是以前專門用來運送北越移民的船隻,上面裝載了剛剛參加完閱兵式的一部分戰士和後勤輜重民夫。
被挑選出來參與這次登陸行動的人員幾乎都參加了兩個月之前的北越內戰,在那之前就對登陸作戰的流程有過多次演練,再加上經歷過實戰的錘鍊,因此這一整套的兩棲登陸戰戰術基本已經算得上是駕輕就熟的程度。
就在嘉賓們的注視之下,打頭的“探索號”率先抵近河岸,側過船身開始對岸上幾處插着黃旗的模擬目標展開了炮轟。而緊接其後的幾艘船立刻放下小船,一部分載着步兵划向岸邊,另一部分則是立刻在近岸淺水處搭建簡易浮橋,準備卸下輜重。
眼看着“探索號”上發射的炮彈將一處木製堡壘打得碎屑四濺,在座的兩名崖州高官都忍不住眼皮一跳,彷彿看到了炮彈打在崖城城門上的情景。而一衆看熱鬧的商人則是興奮不已,有人甚至跟岸邊圍觀的民衆一樣,站起來肆無忌憚地大聲叫好,渾然忘了現在參與演習的這些士兵根本不是大明官兵,而是正兒八經的民間私人武裝。
炮擊數輪之後,第一批乘坐小船的突擊隊已經順利衝灘,棄船登陸的士兵們在軍官的哨聲中迅速集結成了三支橫隊射擊陣形,掩護後續部隊建立灘頭陣地。簡易浮橋搭好之後,輜重民夫立刻推着多功能戰術小車登陸灘頭,迅速搭建起一道防禦工事。整個登陸的過程,基本就是照搬了海漢民團在北越作戰時的方式,以遠程火力爲掩護手段,迅速搭建防禦工事,建立起牢固的陣地。
隨着浮橋一道道搭建起來,物資和人員開始源源不斷地登陸。觀禮嘉賓們赫然發現,在這支登陸的部隊中有不少於二十門的小型海漢火炮——這顯然不是推出來做擺設用的。
果然在完成了灘頭陣地架設之後,已經組成射擊陣型的五個步兵連開始向正前方搭建的簡易城池發起了攻擊,同時炮兵部隊也完成了第一次的校準射擊,打得城牆上碎片橫飛。
這模擬的城池不過是木架外面綁了一層竹籬笆,然後再敷上一層黃土而已,遠距離看着還是像模像樣的,而且視覺效果很不錯,就連燧發槍的鉛彈在近距離打上去也會帶起一片煙塵。炮彈轟到的地方,哪怕是擦個邊也會砸出一個大缺口。至於薄木板做的小城門就更不用說了,砰砰連中了幾炮之後,就只剩了一地殘渣了。
二十多門6磅炮加上四百多支火槍,對着這段不到三十米寬,三米多高的城牆轟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纔在軍官們的哨聲中停了下來。待得煙塵散去,觀禮嘉賓們看到原本城牆所在的地方,基本就只剩下地面上一兩尺高的城牆根了,雖然早就知道這只是臨時搭建的靶子,堅固程度肯定無法與真正的城牆相比,但這種聲勢卻足以讓所有人感到十足的震撼。
章通判和王同知交換了一下眼色,到此時他們終於可以確認一件事——海漢人要是真的安心作亂攻打崖城,估計崖城那幾十年都沒整修過的城牆能撐的時間也不會比剛纔這個靶子好到哪裡去。
值得慶幸的是到目前爲止,海漢人似乎根本就沒有武力攻佔崖城的打算,而地方官員們也不用擔憂自己在城破之時是否需要自盡殉國。章通判心中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海漢人雖然有些膽大妄爲,但他們明明擁有如此強大的武力,卻並沒有將其用來脅迫崖城答應他們的種種條件,這麼看至少這幫人還是很講道理的。
王同知的心情則相對要輕鬆一些——就算你們本事大到能捅破天,老子馬上就卸任走人了,以後的事情也跟老子無關,管你們今後是要打崖城還是打哪裡,這個黑鍋無論如何都不會扣到老子背上。
而站在他們身後的兩個後輩羅升東與魏平的心情則更爲複雜一些,一方面他們已經半推半就地選擇了投靠海漢人,民團的武力越強大,他們的安全其實反而越有保障,畢竟海漢人才是他們現在真正可以依靠的後臺力量。另一方面隨着海漢人的實力日漸強大,他們也知道自己就越發難以從這個坑裡脫身出去了,原本或許多少還指望能有脫離海漢人控制,繼續當大明忠臣的一天,但現在看起來反而是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了。
昨天跟海漢人面談過之後,羅升東其實已經開始意識到當初自己指望依靠職位升遷來擺脫海漢人控制的想法不太實際,海漢人擴張勢力的速度,恐怕要遠遠快於他的升遷速度。僅僅只用了一年的時間,現在海漢人一張嘴,就把崖城以東直至勝利港之間這方圓近百里地區的開發權直接要了過去,而自己這一年時間裡雖然通過海漢人的幫助,從當時被俘時的百總連跳兩級,已經躍升爲現在超出水寨編制的千總,但想要升到更高的守備、參將甚至總兵,獲得調離崖州的機會,並不是短期內能達成的目標。等自己升到那個高度的時候,說不定海漢人連整個瓊州島都包下來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羅升東知道自己的升遷之路是徹徹底底控制在海漢人手中的。不管是依靠戰功還是賄賂上司,現在都離不開海漢人的協助,而自己能爬到什麼樣的高度,歸根結底恐怕還是得看海漢人的需要,以及自己在其指揮之下所能起到的作用了。雖然想想有些悲哀,但這的確也是羅升東無法迴避的事實,即便想要後悔,也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現在水寨裡有近一半人手都換成了海漢民團的水手,自己要是有什麼三心二意的想法,恐怕還沒開始動手就會被抓回勝利港投進勞改營裡。
雖然已經時隔一年,但當初在勞改營度過的苦日子對羅升東而言依然歷歷在目。這次回到勝利港的時候,羅升東湊巧也跟任亮聊起過此事,現在的勞改營裡關押的犯人比起羅升東那時候多了幾十倍,但生存條件反而更加惡劣了。大量的南越戰俘被運來勝利港投入勞改營充當廉價勞力,這些既不會說漢語,長相也更偏向南亞馬來人種的犯人連得到半點同情的機會都沒有,基本就是照着消耗品的標準在使用,死傷率非常高,羅升東可不希望因爲某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而被再次抓進勞改營裡,他實在沒有能夠第二次活着離開那個地獄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