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會場氣氛也並沒有比前幾次好到哪裡去,邱元坐到主位上,先看了一下到場這些士紳的臉色表情,絕大多數都沉着一張臉,眼光也並未望向邱元這裡,可想而知這幫人對今天這個會的態度應該也是敷衍居多。
“今天請各位過來,是想跟大家商量一下,近期這府城海口港的碼頭會進行改擴建的工程,各位如果有什麼意見,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討論一下。”邱元也不兜圈子,上來便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今天的會議主旨。
不過現場顯然是缺乏了像儋州袁胖子那種會捧場的人,邱元說完之後會場裡一片寂靜,並沒有人搭腔接話。這種情況其實也在邱元的意料當中,畢竟在前幾次類似主題的會議上,冷場的局面也是頻頻發生。
不過今天與過往的幾次會議有所不同,吃一塹長一智,邱元可是提前爲此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眼看着這些人故意作出冷漠的姿態,邱元冷冷一笑,繼續說道:“考慮到海口港一直以來都是進出府城的重要門戶,今後我們會對使用該港口的商船進行資格認證,不具備入港資格的船隻,今後不得隨意入港停靠!”
邱元這話一說出來,在座的一些人臉色已經微微有了改變。作爲瓊州島北部最主要的港口,海口港原本承擔了瓊州島海運業八成左右的貨物吞吐量,雖然這個比例在南邊的三亞崛起後逐年下降,現在頂多也就三成左右,但本地仍然有大量的商戶是依託海運而存活的,如果船隻沒辦法進入海口港,那無疑將大大地影響他們的生意渠道。
邱元左邊下首便有人開口問道:“請問邱主任,這個入港資格,應當由誰認證?又該如何認證?”
邱元要的就是有人提問,當下便應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解釋一下爲什麼要設立這個門檻。大家應該都知道,之前的海盜上陸攻城是從儋州發起的,但爲何儋州和其他州縣都未能及時預警,以至於整個瓊北的官府都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攻勢?答案我可以在這裡告訴各位,就是因爲海盜在發動進攻前幾天就派了大量人手在儋州灣上岸,潛伏在城內外各處同時發動,搶下一處城門放了海盜軍入城。如果不是他們的兵力人手有限,同樣的事情大概會在府城這邊重演一次……”
邱元頓了一頓,接着說道:“究其原因,就是因爲儋州那邊的衛所軍平時疏於對海上來襲的防範,沒有對進出港口的船隻和人員進行嚴格的盤查造成了惡果。想要杜絕類似的惡性事件再次發生,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對進出港口的船隻進行資格認證。至於由誰來認證……本來這個事應該是由官府來做,不過現在的情況,各位也都知道,既然總督大人把這裡的事務委託給我們海漢臨時代管,那當然就是由我們來進行審覈認證。”
“標準很簡單,只要各位平時配合我們工作,並且願意遵守和執行我們頒佈的各種制度,沒有什麼不良行爲記錄,只需向我們提出書面申請,並在海漢銀行存入一定數額的保證金,就可以獲得出入海口港的許可。”邱元特別強調道:“在此過程中我們不會另行收取任何費用,存在海漢銀行的保證金也隨時可以退還,只要註銷了進出港許可就行。”
邱元這番話說完之後,在座的商人們就再也沒辦法保持鎮靜自若了。他們之所以要在會議上保持沉默,就是不願與海漢合作,而邱元所宣佈的這個所謂的“認證標準”,顯然就是海漢人打算憑着自己的喜好來了,凡是不願跟海漢合作的海貿商家,顯然都會被這個認證門檻排除在外,而只有那些願意低聲下氣去抱海漢大腿的人,纔能有機會在這個遊戲裡繼續玩下去了。
至於在海漢銀行中存入一定數額的保證金,這個條件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種變相的要挾——要是不聽話,那這筆錢大概就沒有機會再從海漢人手裡拿回來了,這顯然也是另一種讓人難以接受的苛刻條件。
先前提問那人便開口駁道:“邱主任此言差矣,海盜入侵,的確是衛所軍的失職,但卻非我等商戶的罪過,這嚴加港口盤查本是好事,但又爲何要設下這所謂的認證資格來爲難我等?”
當下便有四五人跟着嚷嚷起來,表達對邱元單方面宣佈這種坑人政策的不滿。邱元也不着急,端起茶杯來嘬了一口茶水,等那幾人都鬧騰完了,他才緩緩地放下茶杯,冷冷地問道:“都說完了?還有誰有不滿的,也可以站出來。”
或許是這冷冰冰的語氣起到了一定的嚇阻作用,這下反倒是沒人再急於發聲反駁他了。邱元這才慢慢地說道:“剛纔發問的這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本地‘富成船行’的老闆章富成?”
“在下正是,邱主任好記性。”那人略微擡手抱了下拳示意。
“章老闆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在海盜軍攻至府城的七天之前,你船行名下編號爲‘丙七’的帆船,運了一船什麼貨物出去?接收貨物的人又是誰?”
“這……幾個月之前的事情,在下已經不太記得了。”章富成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邱元的問題。
“你不記得沒關係,我記得啊!”邱元冷笑道:“當天你的這艘船從海口港駛往儋州,所運的貨物是一批軍火,總計二十箱火繩槍,五千發鉛彈,六百斤火藥,還有兩門小炮。接貨的人是一個名叫黃挺的人,現在你想起來了嗎?”
章富成臉色一變道:“在下並不記得有過此事,邱主任只怕是搞錯了吧?”
邱元並沒有搭理他的辯解,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這個化名爲黃挺的人,在兩個月之前收復儋州的戰役中就被我民團軍俘獲了。他真正的身份,其實就是前次入侵瓊州島的海盜之一,而他從章老闆這裡所購買的武器,正是之後被用來武裝了海盜軍。這幫名不見經傳的海盜能夠吹枯拉朽般地橫掃瓊北,章老闆也是功不可沒啊!”
“你……你這是誣衊好人!”章富成急得起身反駁道:“這些武器貨主另有其人,並非在下賣給他的……”
“那你就是承認的確是運了這批武器去儋州交易了?”邱元立刻便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
“我……”章富成一時失言,只能手足無措地辯解道:“在下只是承運貨物,並不知那些箱子裡所裝運的東西是何物,此事實在與我無干啊!”
“章老闆,不見黃河你不死心啊!”邱元很無奈地搖搖頭道:“拿證據來!”
立刻便有人呈上了證據,邱元向衆人出示了一張字據:“這是‘富成船行’當時所開出的貨運單據,上面清清楚楚地寫明瞭貨物的內容,而且有你章某人的簽名,最重要的是,運費這一欄沒有寫明數目。如果你是幫別人運貨,難道不用收取運費?”
“這是那託運之人已經提前全額預付了運費,是以這運單上並未寫明運費數目……”章富成一邊說着,一邊赫然發現周圍的人看自己的眼光已經起了明顯的變化。
邱元搖了搖頭道:“章老闆,你這徒勞的辯解又是何必呢?我剛纔都說了,跟你交接這批貨物的人,之前已經被我們抓到了,你難道還要等我們從儋州把人押送過來,跟你當面對峙才肯認罪嗎?”
章富成這下也急了眼:“我認什麼罪?我並沒有勾結海盜……”
“哦,你說你沒有勾結海盜?那你說說這批武器是誰委託給你轉運的?是誰在勾結海盜?如果你能找出罪魁禍首,那大家或許還能相信你的辯解。”邱元現在看他的眼神,就如同一隻狐狸盯着被按在自己爪下的獵物一樣。
章富成愣了片刻,突然大叫起來:“是你們!對,就是你們海漢人!我想起來了,當初找上門託運這批貨物的人,就是你們海漢駐府城辦事處的人!我當時不想接你們海漢人的生意,他還特地多加了一百兩銀子的價!”
邱元不禁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花錢請你運了一批武器到儋州交給海盜派來的人,然後海盜用這些武器來攻打瓊州島,現在我們抓住了海盜的人證,繳獲了交易物證,當着這麼多本地士紳的面,把你的真面目掀出來,最後的目的就是爲了在大家面前證明我們海漢纔是真正幕後黑手?到底是我們腦子壞掉了,還是你沒說實話?”
章富成只覺得自己後背一陣發涼,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說謊,當初來船行拖運這批貨物的人的確是海漢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他當時看着對方出的運費高,也知道海漢人經常賣一些零星軍火給地方上的土財主搞私人武裝,當時並沒有把這當回事,看在銀子的份上勉強接了這單買賣。貨物到地方之後很順利地完成了交接,章富成就把這事拋在了腦後。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之後,這事居然會被邱元在這個場合翻了出來,而且一下子就要把自己釘死在“勾結海盜”這條大罪名上。
但現在顯然不會有人相信他所說的真相,邱元剛纔說出來的這一連串推理的確是一個無解的悖論,海漢人沒有理由花費這麼大的周折來給自己扣上一頂“勾結海盜”的黑鍋,旁觀者只會認爲這是他章富成滿嘴謊言試圖嫁禍給海漢而已。除非他現在還有辦法找來當初跟他談這筆買賣的人當面對峙,然而海漢人早早就把坑挖得如此之深,又哪還會把這人留在府城?
邱元一臉嘲諷地看着啞然無聲的章富成,心裡隱隱有一絲虐人之後的快感。這個章富成是府城本地著名的反海漢派,對於海漢在大明地區無孔不入的發展方式相當反感,在最近這一年中沒少幹讓府城辦事處頭疼的事情,有關部門早就想將其拿下了。
燎原計劃定下來之後,安全部便制定了一系列針對本地某些不安定因素的解決方案,而且並非是綁架暗殺之類技術含量極低,執行起來又有很多顧忌的笨辦法。秉承着將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安全部制定的方案相對比較複雜一點,但所獲得的效果卻絕非簡單粗暴的方法能夠相提並論。
針對章富成的計劃便是由安全部策劃並實施的,利用較高的酬勞僱傭了富成船行的船,運了一批軍方淘汰下來的舊軍火去儋州。至於接貨的一方自然也是安全部的人,如果真的有必要,安全部甚至可以配合邱元,把經辦人員再“押送”到府城來上演一出完整的好戲。而當初在策劃這個方案的時候,就沒有給章富成留下任何翻盤的機會,所有的細節都考慮得十分周全,他就算想替自己洗白,最後也只能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無解的死衚衕。
如果章富成能夠在戰後改頭換面抱上海漢的大腿,那麼大概還可以好好地繼續當他的船行老闆,該發財發財,當個小財主還是沒問題的。但海漢接管府城之後,這個傢伙一如既往地不甘寂寞,不時跳出來跟邱元領導的臨時管委會唱反調,還鼓動本地的其他商人不與海漢合作,甚至試圖挑戰海漢的禁航令,這就怪不得邱元要對他下狠手了。
看着面如死灰的章富成,邱元冷聲道:“章老闆,你現在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章富成喃喃道:“不是我,我真是冤枉的……”
“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不肯認罪,看來真是很頑固啊!”邱元裝作痛心疾首的樣子搖了搖頭:“各位,你們都看到了,並非是我不給章老闆改過自新的機會,而是他根本就不肯伏法。如果有誰仍然認爲他是無辜的,不妨舉手示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