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真的生物鐘讓他在晨光中自然醒來,他套上軍服,然後拍醒了旁邊還在睡夢中的同伴,起身出了帳篷。相比他在九月參加過的那次野外生存訓練,這次在臺灣島上的訓練無疑要輕鬆得多。
在上一次的訓練中,每名新兵所獲得的物資只有一把小刀、少量食鹽、二兩炒麪和一根兩米長的繩索,就靠着這些東西要在野外度過好幾天。好在孫真自小就上山捉鳥,下河摸魚,這種程度的考驗倒也難不住他,並且在這次的訓練中取得了綜合表現第一的好成績。而這次來臺灣島的所謂訓練不但全副武裝,而且是集體行動,足足兩個連的部隊帶夠了帳篷、糧食和彈藥,還在海邊建了臨時營地,即便是孫真這樣的新人也能看得出這陣勢不是單純的訓練了。
果然部隊往內陸行進的過程中把速度放得非常緩慢,一路都在勘測並記錄周邊的地理環境。孫真也聽到老兵們談論這次行動,大概是要爲接下來在這裡安置移民做準備了。孫真本來就是農家子弟出身,幹農活是一把好手,自然也少不了習慣性地查看一下這裡的土質和環境。他聽說豐榮村的糧食產量之後很是有些不屑,以本地這種環境,種糧食至少還應該比現在多出五成的產量才合理。不過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連長之後,連長很不屑地宣稱海漢大本營的糧食產量至少比這裡高出兩三倍,這個數據着實把孫真嚇了一跳。
孫真一開始並不明白爲什麼海漢要煞費苦心地向這個島上移民,直到他從連長那裡聽說,這個臺灣島的大小差不多是登州府和萊州府加起來的面積,才愕然明白了海漢的心有多大。要是在海外佔下這麼大一塊土地,確實可以列土封疆,自立爲王了,何況海漢在南邊佔領的瓊州據說也不比這裡小多少。
當然了,臺灣島也不是說佔就能佔的,這個島上據說還有好些競爭對手存在,而海漢民團的職責就是確保這些競爭對手不會對遷入島上的移民形成威脅——比如說住在山地的某些好勇鬥狠的土著部落。
由於已經靠近了傳說中漢人極少主動涉足的“危險地帶”,錢天敦已經下令新兵連的成員不得隨意脫離大隊,而負責在外圍偵察警戒的小隊也統統換成了老兵。
此次進入臺灣島內陸,錢天敦預定的目的地是濁水溪上游與中央山脈的交匯處,距離海岸登陸的地方大約八十里,再往東就開始進山了,而錢天敦並不想在準備不夠充分的時候就踏足山地部落的領地。
這天中午部隊抵達了預定的終點,濁水溪上游與最大的一條支流的交匯處。後世將這條支流命名爲清水溪,而海漢的地圖上也就順勢沿用了這個名稱。清水溪發源於阿里山脈的大塔山,長約百里,由南向北注入由東向西流動的濁水溪,從地圖上看,清水溪流域就已經屬於中央山脈的邊緣了。
兩名嚮導告訴海漢民團,這個地方再往東邊便是山地部落的活動範圍了,漢人如果要踏足這一地區,很容易會被這些部落的山民視爲挑釁甚至入侵。早年豐榮村移民遷到現在的定居地時,曾有人進山採藥,結果被山地部落的人發現之後,統統都沒能活着回來。而這也給後來雙方的不平等交易埋下了引子,到後來豐榮村被土著部落脅迫着強買強賣而不敢反抗,多少也是因爲移民早期被對方欺壓所留下的陰影。
海漢民團在抵達預定目的地之後並沒有立刻回程,而是在兩條水脈交匯處設下了一處小小的營地。憑藉着水流所形成的天然夾角屏障,營地的防線可以集中佈置在大約90度的範圍之內,防禦壓力比海邊的營地還要小了一半。
如果條件允許,錢天敦其實還希望能夠繼續考察一下兩條水脈的上游,看一看山地環境中是否有興建小水電的條件。不過從眼前所見的實際情況來看,這兩條水脈的砂石淤積都非常嚴重,修築水電站恐怕以現在的技術條件是達不到的,再加上山地部落的存在,要在這裡興建水電站大概是行不通了。不過他還是希望能在這裡駐紮兩到三天,以儘可能地瞭解山地部落的生活環境——如果今後真要跟山地部落交手作戰,那麼提前偵察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手段。
由於對周邊的環境並不熟悉,錢天敦沒有冒然將新兵也放出去活動,所以孫真的活動範圍也僅限於營地周圍兩百米之內,而且必須以班爲單位集體行動。當然了,此時能分配給他們的任務基本都與作戰無關,基本都是提水、砍柴之類的粗活,而警戒、巡邏、偵察這類的任務則全都是由老兵們承包了。
民團在這裡駐紮的頭一天安然無事,但第二天一大早,不速之客就出現了。孫真是在急促的號聲中醒來的,雖然不清楚外面的狀況,但平時的緊急集合訓練還是起到了明顯的作用,孫真在極短的時間內穿戴完畢,抓起步槍衝出了帳篷。
孫真並沒有急着去尋找事情的源頭,而是記着自己平時的訓練內容,立刻集合自己帶的班。因爲新兵訓練中不止一次搞過類似的緊急集合,所有在集合號吹響後還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的新兵都會領到令他們印象深刻的懲罰,現在聽到號聲,士兵們的條件反射就是先找到自己所屬的班排集合,而不是去探尋緊急集合的原因。
雖然新兵們的集合速度還不算盡如人意,但連長武勤到場的時候,多數班排還是已經完成了人員集合。很快士兵們便從軍官口中得知了這次集合的原因:負責警戒的士兵在大約一里外的距離上發現了有大量人員活動的跡象,雖然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和目的,但警衛還是立刻將消息傳回了營地。而錢天敦也不敢大意,馬上下令緊急集合並進入戰備狀態。
很快新的消息又傳了回來,在山林中活動的人羣已經確認是附近的土著,但是否有敵意卻無法判斷。爲了安全起見,部署在外面的暗哨和巡邏隊都已經撤回到營地中,暫時只能靜觀其變了。
孫真和其他的新兵沒有被部署到第一線的防禦位置,而是作爲預備隊留在營地中心。儘管入伍後不久他們就知道遲早會有踏上戰場的一天,但真正感受到戰鬥氣氛的時候,許多人握着步槍的雙手還是忍不住有些顫抖。孫真算是個神經比較大條的人,握槍的手倒是沒抖,不過嘴裡也乾澀得不行,儘管天氣微涼,但頭上的汗卻在不住地冒出來。
不知怎地,孫真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初在老家的時候,孔有德叛軍攻進村莊的亂象。那時候他也是如此的緊張,擔心自己的家人,也擔心自己的性命。不過那時候他並沒有因爲緊張而失去理智,當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可能衝入被叛軍佔領的村莊拯救家人和其他村民,他便果斷地選擇了逃往附近的山林隱蔽,並且在逃亡的過程中還用鋤頭打死了兩個試圖攔截他的叛軍——這件事他至今都沒向任何人說起過。
就是靠着從叛軍屍體上搜出來的乾糧和碎銀,他才能堅持從登州逃亡到淮安府,最後上了海商的難民船被運到澎湖。認真說起來,他大概也是這批新兵中少數有過真正以命搏命廝殺經歷的人了,而這大概也是他能在當下這種環境中還能勉強保持住鎮定的原因之一。
“怎麼了,一個個臉都跟抽了筋似的!只是戰備狀態,又不是真的要開戰,你們這麼緊張幹嘛?”武勤看到這些新兵的緊張表現,忍不住笑出聲來:“再說即便要打,也是老兵在前面頂着,你們這些當預備隊的慌個什麼勁!”
武勤一轉眼看到臉色平靜的孫真,便指着孫真道:“你們看看孫班長,也是跟你們一起入伍的新兵,人家就一點沒慌沒亂。”
孫真很勉強地擠出一點笑意應道:“連長,要不你給弟兄們分享一下你當初第一次上戰場的經歷吧?”
“這……合適嗎?弟兄們能有興趣聽?”武勤面露猶豫之色。
“有有有,有興趣!”任何時候都不會缺少好奇的捧場黨,當下便有人應聲。
“那我就隨便說說,你們也隨便聽聽就是了。”武勤一屁股坐下來,周圍的人立刻圍攏過來坐到旁邊。
武勤沉吟一下,便開始說了起來:“我是五年前的夏天,在安南清化被錢將軍的船隊救下來的。那時候我就跟你們一樣,因爲戰爭毀掉家園,不得不逃難到異鄉。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很多人都是爲了求口飯吃才選擇投軍當兵,這沒什麼,因爲我當初也是抱着這個念頭進了民團。”
這番話一說出來,頓時讓新兵們感覺距離拉近了不少,平時訓練中沒有少被武勤責罵甚至懲罰,但他們確實想不到武勤居然也曾是跟自己處境相似的戰爭難民,甚至就連報考民團的初衷也都大同小異。
武勤繼續說道:“那時候考民團倒是不像如今這麼難,只要四肢健全,身上沒病,錢將軍看得順眼,那就能入伍。你們別以爲我平時訓練你們太狠,想當初高橋營長訓練我們的時候,哪天不是拳打腳踢加臭罵的……你們大概會奇怪,既然長官這麼兇,爲什麼還要服服帖帖地聽從命令?因爲人家確實厲害,不得不服啊!我第一次跟着錢將軍和高橋營長出任務,那是在入伍半年之後的事情……”
時間回溯到1628年年初,當時羽翼未豐的海漢爲了確保自己在安南地區的利益,決定將麾下的武裝全部投放到安南戰場上協助北方政權對抗南方叛軍。而剛在黑土港成立才幾個月的特戰連,就成了海漢民團旗下僅有的一支比較熟悉安南當地狀況的部隊。而這支兵力不足兩百人的隊伍,承擔了當時最爲危險的前出偵察任務。當時的武勤還不滿二十歲,與現在的孫真一樣是個未經戰火洗禮的新兵,第一次任務便是在錢天敦的率領下,乘船前往位於敵後方的爭江入海口地區偵察敵情。
“當時帶隊的可全是大人物,除了錢將軍之外,還有現在的民團海軍司令王湯姆王將軍,專門負責訓練狙擊手的摩根教官,還有第二艦隊的石迪文將軍,如今駐守南洋的羅傑將軍……”武勤說起這些大人物來,也是一幅與有榮焉的表情,畢竟能夠在戰場上跟這麼多軍方高官一起作戰,今後大概也不太可能再有類似的機會了。
當時偵察隊在爭江上遇到了南越軍隊的兩艘船,對方衝灘擱淺上岸逃竄,而海漢民團立刻也派人上岸追擊。當時帶隊的軍官是高橋南,而跟着他上岸追擊敵人的士兵中就有武勤在內。
高橋南爲了能夠輕裝追擊,連火槍都沒有帶,只抓着一把軍刀就一路追下去了。武勤可是親眼見證了高橋南是如何追上並在近身搏殺中擊倒對手,當時逃上岸的八人中有七個人都是被高橋南砍翻的,逃的最快的已經逃出了五里地,但最終還是全部被海漢民團的追擊部隊抓獲。高橋南就是那一戰成名,由此成爲了錢天敦所信賴的臂膀。
“當時我看高橋營長殺得興起,也就把什麼害怕緊張全都拋在腦後了,端着刺刀就上,捅他孃的!”武勤說起當時廝殺的場景,還忍不住起身拉個人示範動作,衆人自然也是聽得興奮不已。
“我跟你們說,打仗的時候慌不慌?慌!我第一次慌得連槍都抓不穩了,比你們現在還狼狽!但真打起來了之後,那就沒什麼可慌的了……”武勤的語氣十分輕鬆:“其實就是不停重複你們平時的訓練內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