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石浦港,往北約三十海里航程,便是六橫島了。儘管這個時代的帆船平均航速只有個位數,但這樣的距離放在海上仍算是相當近了,許克這艘漁貨兩用帆船在順風順水的狀況下,只需半日就能抵達當地。就算聯軍艦隊已經封鎖了港灣東邊的出入水道,石浦港發生的風吹草動還是不出幾天就會傳到六橫島,這也是石迪文催着他趕緊行動的原因之一,以避免讓島上的武裝勢力提前有所準備。
許克雖然已經跟聯軍待了幾天,不過多數時候都是在許裕拙身邊,這倒是第一次與海漢人單獨外出執行任務。本來許克對此還有些不安,倒是許裕拙信心滿滿,出發前還安慰他不必擔心同行的海漢人會露了馬腳,也不需要去過問他們的任務,行程全照正常的進港補給流程走就是了。
這艘船還特地在途中花時間進行了捕撈作業,確保船上有七八百斤新鮮的漁獲,這樣抵達六橫島的時候,就可以演得更像一些,避免引起島上人員的懷疑。
爲了確保不會走漏風聲,船上除了許克之外全部都換了海漢的人馬,帶頭的隊長名叫趙成,黝黑壯實,相貌並不起眼,但對航海卻十分內行,這次去六橫島就是由他充當船長角色。雖然在此之前並沒有操作過許克這條船,但趙成和他的手下登船後上手卻非常快,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活動的老手。
“許老闆這條船不錯啊!”出發之後趙成便在船上到處搗鼓,直到航行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纔出來到甲板上跟許克聊天:“這應該是下水沒幾年的新船吧?”
“這船是前年下水的。”許克點頭承認了趙成的猜測:“特地在寧波府找熟識的船寮定製,船料也是在下親自去挑選,造價比市面上普通帆船高了三成。”
趙成問道:“像許老闆這樣在東海打漁的行當,也需要給東海海盜繳納買路費嗎?”
“那自然是要的。”許克談到這個問題,也慢慢開始打開了話匣子:“不給錢不行啊!這舟山附近的漁場是東海上最好捕魚的地方,嵊山、浪崗、黃澤、岱衢、洋安、金塘……這些大漁場全都在海盜控制的海區,不掛他們給的令旗,被逮到就會扣船扣人,到時候多的錢也出去了。我手底下的幾條漁船,以大小論價,每年雜七雜八要交出去至少兩千兩銀子,光是象山縣一地,類似我這樣的船老闆就至少有二三十人之多,你想想這整個寧波府,每年只是漁民交給東海海盜的銀子,就起碼有數萬兩了。”
“那想必這些銀子,還有不少要流向當官的口袋裡吧?”趙成一針見血地問道。
“那是自然。”許克應道:“本地官府常年縱容這些海盜,還不是因爲從他們手中得到的好處足夠多。要在寧波府舉告海盜案,狀紙遞上去從來都是沒下文的。尋常百姓,扳手腕哪裡扳得過他們!若是有心要反抗,只能妄丟了性命,搞不好還會牽扯到親朋好友。時日一長,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了。”
趙成默然半晌,才應了一句:“這替天行道之事,便着落在我海漢大軍身上了!”
許克對於海漢軍的實力好奇得緊,忍不住追問道:“聽說去年貴軍在福建橫掃十八芝,不知道出動了多少兵馬?”
趙成看了許克一眼,許克被他盯得心中一顫,趕緊解釋道:“在下並非打聽貴軍機密,若有不便,就當在下沒問過便是。”
趙成搖搖頭道:“我軍去年在福建的行動並非秘密,漳泉兩州盡人皆知,只要有心打聽,出動了多少兵馬也不難知道。去年打澎湖,海軍是主力,如你所見的海漢艦隊,當時投入了兩支參戰,另有陸軍千人負責奪島作戰。此外福建明軍也派出數千人,兩軍加起來七八千人肯定是有的。十八芝雖然船多人多,但與我軍相比,裝備和戰法卻都落後太多,在海上接戰只能被動挨打,並無多少還手之力。且匪首鄭芝龍知道相比海軍,陸上的戰力差距更大,因此根本就沒打算固守澎湖,而是派了幾批人在海上攔截我軍,自己卻帶着細軟跑路了。”
當然實際上鄭芝龍帶走的不僅僅是細軟,還有十八芝的一部分精銳和衆多海盜家屬,雖然傷筋動骨,但還是保存下了東山再起的一線希望。不過戰後福建官府和海漢對外的宣傳口徑都很統一,稱十八芝只有匪首鄭芝龍等極少數人脫逃,主力已被聯軍清剿乾淨。
許克嘆道:“當年家主受到十八芝的迫害,纔將我等送到浙江潛伏,指望我們能爲許家保留一支血脈。不曾想這才過了幾年,形勢便已徹底逆轉了,在下也終於能重返家鄉了。但若非貴軍出手,只怕這個時刻還要遲上好幾年才能到來。”
趙成心道要是我海漢不插手福建事務,你許氏一門大概早就被鄭芝龍趕盡殺絕了,哪裡還熬得到翻盤的一天。如今雖然已經形勢逆轉,不過許心素當初下的這一步棋倒是沒有走錯,起碼現在還能切實地派上一些用場,如果沒有許克這個帶路黨,聯軍在寧波府的行動大概也會比現在的進度要遲緩一些。
趙成不願在許克面前過多談論十八芝,主動將話題轉到了即將去往的六橫島上:“許老闆,我們接下來要去的這海沙幫的地盤,可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
許克想了想道:“那海沙幫的三個當家都是粗人,倒是好應付,只要入港的時候別太張揚,等着讓海沙幫的小艇帶進去就是了。另外各位軍爺的武器千萬藏好,說不定海沙幫的人會登船檢查,萬一翻出來什麼不該有的東西,那樂子可就大了。諸位雖然都是好漢,但進了那強盜窩子,只怕脫身也不容易。那些海盜都是粗鄙之人,還有不少是海外蠻夷,也不懂什麼禮法,趙爺莫要因爲些許小事動了脾氣露了像。石將軍也說了這趟過來只是打探消息,查看環境,還等着我們回去報告。”
趙成點頭應道:“這個我自然曉得,首長說了,到了地頭上便聽你指揮,你怎麼說我們便怎麼做。”
許克連連擺手道:“在下豈敢勞動各位軍爺,自當盡力配合纔是。”
一行人上午出發,途中因爲下網捕撈花費了兩個多小時,等看到六橫島在海平面上的輪廓時,已經到了晚飯時分,不過此時仍能看到六橫島外的海面上至少還有十多艘漁船活動。
“前面皆是海沙幫的船。”許克見趙成正眺望六橫島的方向,便主動幫他釋疑道:“在海上放哨示警,順便也打漁供給島上食用。”
趙成點了點頭沒有作聲,類似這樣的做法並不只是東海海盜纔有,以前福廣兩地的海盜也有這樣的安排。趙成是1628年就入伍的老兵,曾經參加過海漢在福廣兩地剿滅海盜的數次戰鬥,對於這些伎倆自然是一清二楚。不過海漢民團對海盜窩點發動攻擊往往都是雷霆萬鈞,根本就不會給對方留下掙扎的機會,即便這種海上示警手段能夠爲對方提供那麼一兩個小時的備戰時機,也不可能改變雙方的實力差距和最終的戰鬥結果。
當距離六橫島南端還有四五里的時候,一艘掛着李字旗的漁船徑直靠了上來,據許克所說,這便是海沙幫三名當家之一李羅頭的部下了。
那船還隔着七八丈距離,許克便主動站到船舷邊揮手示意。待對方更加靠近之後,許克便大聲告知了自己準備進港補充淡水和食物的請求。對方打了幾個手勢,便開始掉頭駛向北邊的港口。許克告訴趙成這是對方要引路進港,跟在後面就行。
六橫島南端有四條平行向南伸入海中的島礁,形成了兩大一小三個門字型的港灣,自東向西並肩排開,東側的兩個港口是對外開發的貿易港,而西側的小港口則是海沙幫專用,外面的船隻禁止入內。不過要進入東側的兩個港口,也都需要海沙幫的小船領航,否則會被視爲有敵意的行爲,可能在進港之前就會招致攻擊。
“戒心倒是挺重。”趙成對海沙幫的行爲評價道。
“前兩年有其他幫派裝成商船,進去之後縱火搗亂,雖然沒有造成大亂,但海沙幫還是吸取了教訓,之後便對進港船隻查得嚴了。”許克解釋道:“不過在下來過這裡幾次,他們也都認得我,倒也好說話。”
趙成提醒道:“等下入港之後,你可千萬記得別叫錯稱呼。”
許克一路上“趙爺趙爺”的喊,這要是進港之後喊出口被人聽到,說不定就會招來懷疑。許克點點頭道:“這個我記得,放心。”
趙成讓手下降低船帆放慢速度,跟在那艘海沙幫的小船後面慢吞吞地駛進了位於中間位置的蒼洞嶴港灣。這個港灣寬約千米,港內的縱向深度約有兩千米左右,而供外來船隻停靠的碼頭位於港口最深處。趙成注意到港灣入口左右各有一個小小的海灣,停靠着幾艘帆船,岸上還有幾棟房子。許克稱這是海沙幫設在出入航道處的預防措施,一旦有事發生這些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封鎖航道。當然這種封鎖是針對普通帆船而言,至於海漢海軍的炮艦就只能另行歸類了。
領航的那艘船並沒有靠岸,只是在近岸處兜了一圈,向岸上的人喊了幾句話,便又轉出去了。而碼頭上的人便向跟在後面的這艘船打手勢,示意船上的人在指定的碼頭靠岸。
靠岸之後,趙成讓手下搭出跳板,但並沒有急於上岸。這也是許克讓他特別注意的一個細節,靠岸之後要先等海沙幫的人示意,才能離船上岸。
船上的人沒下去,倒是岸邊的人先上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黑瘦男子上了船,眼神在衆人身上一掃而過,很快鎖定在許克這邊:“許老闆,好久不見,又出海發財來了?”
許克抱拳應道:“七哥一向可好!發財說不上,就混口飯吃而已。這趟出來也沒撈着什麼好東西,路過六橫島,就順便過來補充一點淡水和食物。”
那被稱作七哥的小頭目未置可否地問道:“許老闆出海一向都是好幾條船,怎麼今天單獨行動了?”
關於這種細節問題,許克和趙成早就商量好了應對之策。許克應道:“原本是不需單獨過來補給,但說起來真是倒黴,出海纔沒幾天,就發現船上的水艙裡不知道何時淹死了兩隻老鼠在裡面,都已經泡爛了。這下只能把水都放了,再找地方另行補給。其他幾艘船都先行北上了,待我這艘船弄好之後再去找他們會合。”
那七哥哈哈乾笑了兩聲,又問道:“這船上的弟兄好像不是以前跟着你那幫人啊?”
許克應道:“之前的船老大不幹了,帶着他那幫弟兄都走了。我特地從溫州請了這位趙老大過來幫忙……老趙,跟七哥打個招呼!”
趙成應聲道:“小人趙成,見過七哥!”
許克那幾條漁船,已經由聯軍派人去收攏,目前都在石浦港裡停着。而他手下的那幫人暫時也都不會離開石浦港,倒也不用擔心這個簡單的幌子被戳穿。
七哥上下打量了一下趙成,見他膚色黝黑,光腳站在船上,倒的確是一幅老海狗的把式,這才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不過他的關注重點本來也不在趙成這邊,繼續對許克說道:“那許老闆要置辦些什麼,列個單子,我這便叫人去操弄。”
許克道:“那老趙跑一趟吧,看看缺些什麼,都在這裡置辦好了,順便今天在這裡歇一晚。七哥,你要沒別的事,待會兒我做東,一起吃個便飯。”
那七哥假意推辭幾句,最後還是應了下來。趙成則是帶了兩個人,跟着七哥安排的人去採買補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