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汴梁微涼的空氣裡透着一股溼溼的暖意。
春去春又回來,四季交疊,相互追趕,步履匆匆,並且樂此不疲。
新釀的果酒在她白皙無瑕的臉頰上泛出誘人的緋色。她趴在紅杉木桌上,任憑一頭青絲凌亂地鋪陳在越發瘦削的背脊,昏黃的燭光映出她疲憊的眼瞼,只是依舊不能,不去想,不去看。
“春城兒女縱春遊,醉倚層臺笑上樓。滿眼落花多少意,若何無個解春愁。”嚥下一口清涼可口的果子酒,她把臉貼在冰涼的桌面上,咕噥一聲,“好舒服……”便似真似假地閉上眼,露出久違了的舒心笑靨。
男人皺着眉頭,指節習慣性地敲擊着桌面,他靜靜地看着眼前微醉的女子,眼神清亮。
“突然想找人喝酒,可是卻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了。然後就…………跑你這來了,我想你坐牢也挺無聊的,所以就來找你嘍……呵呵,好奇怪哦……”話未完便又是一杯酒下肚,卻因爲喝得太急而嗆了喉嚨,引來不住的咳嗽。
他也終是忍耐不住,伸手欲奪下她手中酒杯,不料卻被她反手握住,繼而把臉貼在他手背上,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來回磨蹭,“好冰,好舒服……”
他偏過頭,看着另一隻手上攥得發白的指節,剝開眼底最後一層冷漠,靜靜地聽她一聲聲痛徹心扉的呢喃,“爲什麼呢,爲什麼要選擇死呢,到底是爲的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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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是江南獨有的細緻之美。
襲深甩開肩上厚重的貂錦,由着料峭春寒捧起單薄的衣襟。寬敞的跑馬官道上是一派與初春旖旎的江南相悖的蒼涼與厚重。江南,是古今文人騷客靈魂的歸所,而他,卻是永生永世無法到達那一片溼潤的土地。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全憑着高座上的一句旨意。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爭些什麼。母親只是王府中卑微的家妓,承恩露水,只是偶然中的偶然,將他帶入塵囂,也註定了他此生永不得志的悲涼。他願放手一搏,搏來世人的仰望,搏來他所被虧欠的一切,搏來母親的高貴,搏倒父親對他二十一年的漠視。
終究只是失敗,是一敗塗地後的落寞與淒涼。他撫過側臉,回想起她指尖溫暖的氣息,脣角浮起一抹欣然笑意。也許正如她所言,自己只是一個求索愛的所謂孩子吧。多好,時間緩緩流逝,她卻仍是爲他人而殤的小丫頭,她說不是他的錯,不必愧疚,不必難過,去到杭州,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的……
只是她不知道,這一去便是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其實,他想將她帶離,拼盡全力卻敵不過命運的寥寥幾筆。
前日,父皇冷冽若冰錐般的眼神,已再不能刺痛他。“襲遠已將所有事情陳上,你是我澹臺家的人,斷不能做裡通外敵的奸細,此番你便去杭州養病,永不能再起奢念。”
奢念,奢念,他笑,狂亂地笑,果真是奢念,是他不自量力的下場。
襲深嚥下準備已久的那一顆胭脂淚,迎着乍暖還寒時候帶傷的風,輕輕吟出一段久存心尖的詩句:“曲欄幹,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又去; 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柳絮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 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處。”
願你今生不存遺憾,願世上有人時時刻刻寵你愛你,願你走出這寂寞宮牆,願你永遠像他筆下那笑靨如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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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抓你是因爲你手中掌控着一件重要的東西…………”
“我可以假設六王爺現在是在關心本宮嗎?”莫寒猛然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再不復前一刻的茫然無措。
他有些適應不了這個瞬息萬變的女人,隻眼中含怒地與其對視,直到門“碰”一聲被撞開,時常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叫彌月的宮女慌慌張張奪門而入,卻又擔憂地看着她時,他纔將手抽回,一臉冷然地看着她們。
“公主,邊關來了消息。”
臨出門時,她背對着他,卻一字一句衝着他說道:“作爲方纔的謝禮,我不得不提醒王爺,無論何時,你我都在不同的營陣,始終如一的只有‘對立‘二字。”
殊途同歸,隨着一聲門響,他的腦中迴盪起這樣一句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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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上深淺不一的紅狠狠地燒灼着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跪在廳中的兵卒在止不住的悲泣中艱難地拼湊着一段段錐心刺骨的語句。
““後援到的時候……鬼馬坡已經沒有任何生跡…………五百七十七人的屍體都被金軍的重裝鐵浮屠踩得稀爛,再分不清誰是誰,只能從盔甲辨認…………將軍…………將軍手裡一直握着…………”他擡起頭,露出翻着粉色鮮肉的傷疤,悲愴的眼神落在莫寒手心,剎那間香囊化作錐心的蠱,從手心鑽進身體,穿梭在幾乎凝固的血液裡,刺透了心肌,彷彿聽到血液從胸口噴出的聲音,是不可言喻的痛,牽扯着身體的每一段神經。
“本是計劃周密的突襲戰,前夜,將軍還說戰事很快就要結束了…………誰知道金軍居然在鬼馬坡埋伏了三千人馬…………此去的兵士無…………無一人生還……”
靜得可怕,彷彿是一片死寂,耳邊除了隆隆的轟鳴聲再無其他。她看着襲遠不斷開闔的嘴脣和祁洗玉複雜的眼神,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都是太陽馬戲團裡滿臉油彩的小丑,一直笑,一直笑,卻看不清濃妝之下究竟是什麼模樣。
“哈哈…………”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眼淚追隨着淒涼的笑聲從眼眶竄逃,“拜託,你們在演還珠三嗎?我可沒紫薇哭得漂亮,也不會說我好傷心好難過好痛苦啊…………呵呵,你們怎麼了啊,都苦着張臉,你們不覺得很好笑嗎?你看,我眼淚都笑出來了呢…………你幹嘛,放開我!”她不要命地在襲遠懷裡掙扎,卻都是徒然。莫寒攥起拳頭,拼勁全力地擊打着他的胸膛,“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爲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惡疾突發嗎?是嗎?真的是嗎?韓楚風又招你了嗎?爲什麼,爲什麼,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罷休,你才安心?啊,你說啊,你說啊你…………”
“是,都是我的錯,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澹臺襲遠一個人的罪孽……”
從未見過她這般歇斯底里的模樣,花廳裡靜得出奇,卻越發凸顯了她埋在襲遠懷裡低沉的抽泣聲。
襲遠示意衆人退下,又命彌月去請太醫,纔將摟着莫寒的手臂稍稍放鬆,他把頭埋在她頸間,呼吸着熟悉的淡香,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彷彿是抱着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慎而又慎,小心翼翼。
彌月出門去送太醫。
襲遠將被子拉高,再輕輕掖好被角,動作愈發熟練。他斜着身子,半躺在狹窄的牀沿,對着她沉靜的睡顏,鼻尖一陣苦苦的酸澀。他以指腹磨挲着細膩的肌膚,替她擦去眼角殘存的淚痕,第一次,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眼淚,阿九,多希望你是爲我而泣。襲遠閉上眼,感受着兩人相互糾結的呼吸,彷彿又回到多年前大雨滂沱的深夜,他們相擁而眠,夢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吻上她的脣,依舊是那年蜻蜓點水般的親近。他微微嘆息,再一次檢查已將莫寒裹得嚴嚴實實的暖被,才放心地轉身出門。
“對不起…………”他頓在門口,聽她細弱蚊蚋的聲音,“不該懷疑你的。”
“無所謂的。”襲遠回頭,露齒一笑道,“只要你舒服些就好。”
她慌忙止住將要落下的淚珠,深吸一口氣,舌尖盡是苦澀。“以後……還是稱姐姐吧,直呼姓名始終於禮不和。”
襲遠大踏步走出玉華殿,嘴邊是嘲諷的笑容,“禮數,敵不過聖旨。”
月明星稀,繁華初綻,正是一年春好。
景德十七年,三月,大皇子病逝江南官道。
景德十七年,四月,定遠大將軍韓楚風於鬼馬坡一役戰亡。
北地的風呼嘯着來去,掙扎着爲燕山南北漸漸甦醒的土壤烙上寒冬最後一絲印記。乾冷的空氣早已被濃濃的血腥濡溼,呼吸間盡是令人作嘔的腥味兒。不斷翻騰的除了收屍人早已麻木無感的胃,還有少年壯志枉死的冤魂。
黑色的泥土被鮮紅的血液侵染成濃厚的深褐色,被鐵蹄踐踏的身體與這片用生命守衛的土地緊緊貼合在一起。
在金人歡呼而去的馬蹄聲裡,堅不可摧的甲冑狠狠地鑲進皮肉,把鮮活的生命分割成藕斷絲連的軀塊,彷彿沒有凝固的時刻,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有新鮮溫熱的血液從屍體裡流出滋潤着每一寸將要融化的凍土。
殘破的身子,孤零零的手臂,傷口整齊的腿,爆裂的頭骨和渾濁的腦漿,還有血肉模糊的臉,再尋不到,那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
直到年邁的母親哭瞎了雙眼,直到賢惠的妻子被迫改嫁,直到聰慧的兒女寄人籬下地艱難過活,直到不久之後,新春的小草好奇似的探出腦袋。
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光景。
五百七十七人,於二十萬禁軍來說只是九牛一毛罷了;於戰爭來說,死亡是必然;於史家來說,只是丹青上匆匆帶過的一頁,也許連數字都沒有。
只有北歸的大雁,撒下一聲聲悲鳴。
都是小事罷了。
明滅不定的宮燈映出她毫無血色的臉,不知從何時起,有了點燈睡覺的習慣。
莫寒翻出壓在枕頭底下的香囊,彷彿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莞爾一笑。香囊上是一片片深深淺淺的紅,初始的血腥味早已彌散在遠去的時光裡,餘下淡淡的奇異味道,似乎還有韓楚風留下的氣息。
思緒被拉得很遠,她又沉湎在對過往歲月的懷念中。直到玉鐲冰冷了纖細的手腕,她才猛然意識到,原來她長掛嘴邊的“死亡”二字是如此殘酷——再不能見到那張英氣勃發的臉,不能聽他憨憨的笑聲,不能取笑他害羞時滿臉通紅的窘迫,甚至不能抱怨爲什麼要嫁給他,更不能打聽他的消息。
一瞬間,什麼都沒了,連道別的機會都不給。
“韓楚風,你一定是被金國的漂亮公主擄回去當駙馬了對不對?你現在指不定再哪風流快活呢!害得我,成了天生剋夫的望門寡…………”
燕京。
古樸大氣的皇宮燈火通明,完顏晟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座上的虎皮,蹙眉看着因小勝而大肆慶祝的女真貴族,自□□竭力推行漢化後,女真勢力迅猛發展,但隨之而來的奢靡怠戰之風亦是愈刮愈勝,着實令他這個登基不久的皇帝發愁。
但其實人的本性如此,女真還在森林裡做野蠻人的時候,文化低落,物質匱乏,常有餓肚子,發病英年早逝之虞,所以打仗時能拼命。進入中原花花世界後,由落後的原始社會進入先進發達的封建社會,搶奪了漢人的土地,衣帛,子女,成了有錢人了,自然就瞻前顧後,貪生怕死。
呼敦快步入殿,跪倒在高座旁。
完顏亮一擡手,滿座皆靜。“如何?”
呼敦一拱手,沉聲答道:“那人只說不在其位不謀其實,無論小人如何說,他都拒絕。”
“言崇,你的意見如何?”
坐在右下位的年輕男子應聲而起,“微臣認爲,這幫人既將齊軍情報送給我們,又不答應救出六王爺一事,只能證明他們與囚禁六王爺之人並不相容,此番雖不能立即救出六王爺,但齊國又露破綻,當是之時必可善加利用。”
“嗯…………”完顏亮頷首,表情雖無變化,但眼底卻流露出讚賞之色。無論齊國開的條件再低,他也是不願救他六弟的,無奈那人十分清楚他們的狀況,竟同時派人通知母后,母后愛煞了六弟,必是不顧一切的要救他,白白失了除去久患的良機。只是前月突然又有齊國人前來秘密接洽,透露了齊國軍報,而條件卻只是必定要除掉韓楚風。
漢人哪,始終是自己敗給自己。
至於韓楚風,完顏晟眼中閃過一絲晶亮之光,寬大有力的手扶在虎頭上,他半眯着眼,好似一頭伺機而動的獵豹,信心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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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寫此文的衝動,大半來自一下的文字
1122年全國人口9347萬,到元初1274年,人口887萬。損失率高達91%。
蒙古人滅花剌子模,屠尋思幹(撒馬爾罕)城約百萬人口;滅西夏,屠八十餘萬。蒙古人數次西征,凡有抵抗即屠城,共屠數百城,包括屠殺了巴格達的數十萬人口,整個中亞一片廢墟。
忽必烈屠殺了中國人1800萬人,中國北方90%漢族平民慘遭種族滅絕。四川在蒙古帝國屠殺前,估計有1300-2000多萬人,屠殺後竟然不滿80萬人,幾乎成了無人區。在蒙古人殺戮和統治下,中國喪失了7000多萬人口。蒙古帝國在中國境內的種族滅絕,作爲世界記錄放在《吉尼斯世界記錄大全》1985年版。
蒙古人統治下的漢人、南人是賤民。殺蒙古人償命,殺回回罰銀八十兩,殺漢人罰交一餐頭毛驢價錢。漢人村裡新媳婦的頭一夜一定要給蒙古保長,中國人甚至連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爲名,不能擁有武器,只能幾家合用一把菜刀。
另注:
皇太極破錦州,三日搜殺,婦孺不免;掠濟南,城中積屍13萬。
揚州城破,揚州頓成地獄,死者達80餘萬
江陰一縣,就殺了17萬人,全城僅50人倖存。嘉定三屠殺了50多萬。
此外,滿清又殺苗民一百萬,殺回民數百萬,把漠北蒙古的準葛爾部落殺到最後一個幼童!
都是個人意見,鄙人不是民族極端份子啊
不過此文架空,估計歷史都會被我搞反的
受不了的筒子其實還可以慢慢看下去,因爲還沒到亂搞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