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近李秘書的心情是煩不勝煩,和他工作的困難度無關,和他的工作內容有關,表面看來很簡單,實際操作卻令他爲難極了。

他不時得故作無事閒聊,每天上午向方菲傳簡訊、收簡訊,只爲確定她此刻芳蹤何處。如果答案是舊公寓、基金會、出版社、書店、超市,安全過關!接下來的時間他就能蹺二郎腿和小敏她們在茶水間喝下午茶,交換各部門八卦情報,順便聽聽景先生的綽號有沒有更新。

如果簡訊其中之一答案是「暢生園」,那就不妙了,景先生那一天說話必然很有看頭,對男部屬夾槍帶棒,對女職員反脣相譏,小錯動輒一番訓斥,大錯則連人帶檔案夾被攆出辦公室,搞得整棟樓草木皆兵。

不明就理的女職員拉着李秘書到一旁咬耳朵,打聽的項目不外乎是——

「公司最近的營運有沒有問題?」

「沒有沒有,景先生幾乎以公司爲家,會有什麼問題。」

「那景先生是不是和老婆在鬧離婚?」

「呿!人家琴瑟和鳴得很,別亂說!」

「很可疑唷!聽說他在外頭包養一個女學生,有沒有這回事?」

「包個頭!哪個女人愛看他板臉?」

「那——就是荷爾蒙失調嘍?」

「嘿嘿!這你得問景太太。」

……諸如此類,令他煩上加煩,煩的是不能話實話,最煩的是他也不全然明白景先生的震央中心在何處。離譜的是,他偶爾還得到基金會轉一轉,在那位叫小袁的年輕小夥子前,有意無意喚方菲「景太太」,看着那獻殷勤的小子面色大變,知難而退,只爲了景先生一句吩咐:「去基金會看看,別讓其它人以爲方小姐單身,做出一些有損景家顏面的行徑。」

問題是,城裡根本沒多少人知道方菲就是景太太啊!

他很想和方菲串通作弊,但越接近景先生,就越不忍,沒看過這麼折騰別人讓自己不好過的老闆,恆常打褶的眉頭只有在公司股價連翻上揚時纔會放鬆—些。

「喂,老闆有請,今天是輕臺喔!小心一點!」業務部副理敲敲他的桌面,定睛瞧着他,「欵——瘦了一點喔!吃了哪個牌子的減肥藥?」

「景先生牌,要不要試試看?」他沒好氣地推開椅子,在老闆辦公室外整裝一遍,挺直脊樑走進去。

「景先生。」他恭敬地欠身。

沒聽見聲音,他悄悄擡頭,景懷君託着前額,目視電腦螢幕,神色不好不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對岸的新廠動工得很順利,應該能如期完成。」

「恭喜景先生。」

「外資那邊也說服得差不多了,董監事改選不至於跑票太多。」

「那太好了!」

「說說看方小姐現在人在哪裡?」

是不是轉得太突兀了?

他楞住,前方的目光如炬使他來不及思考措辭便如實作答:「暢生園。」

景懷君頷首,出乎意料沒有太強烈反應,僅追問:「幾天了?」

「連續三天了。」

「……」垂眼默忖。

他一陣不安,忙爲方菲緩頰,「景先生,是這樣的,方太太很喜歡方小姐的畫風,她央求方小姐爲暢生國畫一幅餐廳正面全景水彩圖,掛在大廳牆上,沒有花上幾天是完成不了的。方小姐很認真在作畫,聽說方老闆準備出一筆錢向她買畫——」

「她不是什麼名畫家,有何市場價值?」

「……」他辭窮了。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方菲的畫熱情繽紛,連冬日雪景都帶着圍爐的暖意,從不蕭瑟蒼白,和她的本人成了對比,那童真純潔的筆觸,看得人心生愉悅,但和氣勢磅礴的大師級作品相較的確是差之甚遠,純粹是讓繪本故事增色的小品罷了。

「出去吧!我靜一靜。」

遣退李秘書,景懷君將電腦關機,手指不停敲打着桌面。他在琢磨着一項決定,這決定看似簡單其實不易,很可能就此確定了往後的生活面貌,也很可能他會失去一些東西,總之,他的生活不會再和以前相同了,這是他考慮的重心,沒有足夠時間拖延……

他抓起外套和公文包,快速走出辦公室,連李秘書也來不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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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十分,他比平時早了許多時間回到大屋。

前廊照明燈已點起,屋內相反地一片黑暗,是無人,還是在後院?

他知道方菲怕黑,沒事不會在幫傭不在的晚上到處在附近閒逛,她總是點亮一屋子燈在客廳作畫或看書等他回來,若真的太晚了纔會先上牀入睡,臥房外的燈一律敞亮等他歸家後關上。

所以,她還沒回來?

一間間房開門尋找,輕喚,確定再三無人,她的確還在外頭。在哪裡?

忍着不傳簡訊,他慢條斯理做着自己的事,洗浴,泡杯熱茶,走進書房,將公事一一整理、釐清,回必要的電郵,充分專心,直到頸背痠了,擡起頭,桌前數字鐘赫然顯示十一點二十分。

忍不住了,他拿起手機傳句簡訊,靜靜等待。五分鐘漫長如一小時,他四顧空曠的大屋,爲何從來沒發現這間屋如此寂靜?寂靜得生起不耐之心。

二十分鐘了,沒回音,他直接撥打她的電話,響至長長十餘聲,轉接語音信箱,沒接!

午夜十二點,依她的習性,她是不會走山路摸黑回來的,所以,她今晚不會回來了!不會和他一同入睡!

這個確定竟如蟻咬齧他的心,他火速換上外出服,抓起車鑰匙,直奔車庫,驅車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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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電鈴響得太急切,兩聲之間沒有停歇的時候,甫合上眼的童絹翻身坐起,差點滾下牀,一連串揣測此起彼落,乍夜莫名的造訪通常不會是好事,卻不能置之不理,幹萬不能引起整棟公寓的**。

她披件外衣,匆忙趕到客廳,先從門面孔眼覷探,看清楚來人,鬆了好大一口氣,懸吊的一顆心垂直下降。

兩道門一拉開,她才堆起笑容,對方冰岩般的面孔嚇了她一跳。

「方菲呢?」直接不客氣的問。

「景先生吧?」對方或許忘了,一年前她曾經和前夫一道參加某企業小開的婚宴,和景懷君打過照面,當時他孤身一人赴宴,方菲並未出現。「我姓童。」

「童小姐,我找方菲,她人在哪裡?是不是沒來過?」

說着就要登堂人室。童絹拽住他衣袖,阻止他進去,忙着解釋,「景先生,您千萬別生氣,方菲不是故意不回去的,她今天回來整理一些東西要帶回山上,大概太累了,在房裡睡着了,我叫不醒她,想想也太晚了,所以才——」

「叔叔。」

一道童稚清嫩的聲音在底下響起,一隻小手扯動他褲管,仰起小臉新奇地看着他。他垂首俯看,小傢伙伸出兩臂,做出要擁抱的姿勢。

他僵立不動,和那兩隻鳥溜溜的圓眼對望着;小傢伙見他沒反應,竟抱住他的長腿想攀爬上來。他進退兩難,對陌生對象立即釋出善意不是他的習慣,尤其是個孩子,他沒抱過任何一個孩子。

童絹一把將小艾抱起,歉然道:「我這就去叫她,您別生氣!」一轉身,差一些和剛走出房間一臉惺忪的方菲撞個滿懷。方菲望向童絹身後的景懷君,神智有點迷糊,頭髮凌亂,身上的衣裝仍是早上出門那一套。

見到她,他躁動的心奇異地平息了,他慢慢踱步過去,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我們回去吧!」

她不置可否,任他執起手,穿過客廳,走出公寓,上了他的車。

她越來越不懂,他爲何如此緊張?她一晚沒回去不是什麼大事,她跑不了、躲不掉,他手上有的是對付她的憑據不是嗎?他白天夜晚判若兩人,讓她無所適從。她也越來越糊塗,時而霸道、時而細心的他,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晚上司機休息,他不顧煩勞自行駕車下山把她找回去,應該滿面怒容纔是,爲何又一路平靜無事地不發一語?

她手倚着頭,左思右想地頭都疼了,他很不快樂對吧?或許這是她唯一能確定的一點。他追求的東西對她而言太高太遠,而且不能輸,如何快樂得起來?

回到大屋,兩人先後進了臥房,墊後的她輕輕掩上門,一回頭,一股推力將她推向牆邊,她驚愕不已,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他有力的大腿已壓住她下半身,大掌制住她手腕定在牆上,這不會是友善的態勢,她全然動彈不得,消極地閉上眼等候他的冒犯。強烈的失望襲上心頭,她以爲他們之間不一樣了,他逐漸在尊重她,不過是晚歸一次,他就要懲罰她嗎?

她等了半晌,快慢不一的呼吸聲在方寸空間起伏着,除了他溫熱的氣息,什麼也沒有!

她緩緩掀開眼皮,對上那雙眼睛,心爲之一震。

他單純地在注視她,眼裡有思量、按捺、熱切,以及——她不敢確定的溫柔。

他抿抿嘴,溼潤乾燥的脣,低下頭,鼻尖輕觸她的鼻尖,一出聲,嗓音出奇地低啞,「如果我現在吻你,會令你討厭嗎?」

她驀地發楞——是這一句嗎?他要說的是這一句嗎?

「我問過你了,算是打過招呼了。」見她兩眼發直,和他預期的出入甚多,他閉了閉眼,正色道:「算起來我們是夫妻,也不是沒——做過,吻你並不犯法。」

她還是一副失神的樣子,訝異得脣半張。他惱了,冷不防地攫住她的脣,衝撞的力道使她往後仰,他大掌及時護住她後腦勺,沒讓她碰上牆,他咬住她下脣,用力啃齧,她一陣發疼,想推開他,他趁勢滑進她口中,用勁吸吮,她的臉被兩掌定牢,只能全然承受那傾盡熱力的吻,無可逃開。

吻很長,長得她快窒息,長得她感受到他施放在吻裡的情愫,不僅僅是,還有依戀,那最後在臉上的密密點吻,是依戀。一吻終了,他的脣仍貼着她的脣,劇烈起伏的胸被他壓制着,她垂着眼,慌亂得不敢看他,

他喜歡她,是這樣的嗎?他吻了她,代表着宣告嗎?即使在他得到她那次,他都不曾吻過她,這個急切、又痛又麻的吻,是他的真情表露嗎?

她稍稍推離他,一字一字張開切確的嘴形,「爲——什——麼?」

不理會這個問號,他整個摟住她,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裡。「以後不可以在外頭過夜,聽清楚了嗎?別讓我找不到你,白天也一樣,現在就答應我!」

他要她下承諾?

這就是他了,她認識的他,不說扣人心絃的話,不擅長溫言軟語,不做沒把握的事,要對方先下保證……她很想告訴他,她像一般女人一樣,喜歡聽動人的情話,但那不會是他,而她,卻偏偏遇上了他,這情非得已的遇上,就註定了她的感情模式不會如她所願,那麼,她對他的感覺呢?

每一夜,從懼怕黑影而無助地靠近他,到沒有他的倚伴就難以安眠,不用語言,兩人似交頸鴛鴦般偎靠,在心底,她是否早已悄悄地接受,這一生,她只能有他這個男人了?

無聲喟嘆中,她擡起雙臂,回抱他,感受到他的一秒震顫,他再次吻住她,這次很溫柔,溫柔得令她心跳如鼓。他抱起她,輕柔地將她放在大牀上,相對凝眸中,慢慢卸去她的衣衫,以自己的沉重覆蓋令他心跳的纖軀。

他在她耳畔呢喃,「你讓我忍了很久,我每天都在想這一刻。」

她笑了,他確定是個由衷的微笑,她把臉埋進他肩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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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報紙還沒閱完,長桌對面的位子就有人翩然人坐,他估計現在時刻八點十分,她這麼早起做什麼?

他擡起頭,她已端坐好,對着自行從廚房端來的一碗粥吹涼。天氣漸暖,她着件薄春衫、牛仔褲,纖細的骨架一覽無遺。他的視線接着落在她腳邊那一大袋畫具,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他不動聲色一會,才道:「今天要去哪?」

她笑着拿起桌上的小白板,寫道:「暢生園啊!記得和你說過了。」

他偏着頭,似笑非笑,「我記得是前幾天的事了。我很好奇,那家餐廳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建築,需要畫這麼久嗎?」

「上次是畫全景,這次是畫側景。」她想了想,又寫道:「側邊那片玫瑰園真了不起,方大哥做的造景太棒了,有空你一定要看一看。」

進展得真快,已經兄妹相稱了。方斐然果真有一套,讓方菲成天往那裡跑,不知道在方老闆心裡,是怎麼看他這個做丈夫的?

「你過來一下。」他勾勾食指,笑容滿面。她不疑有他,放下湯匙直走過去。

剛靠近他,他長臂順勢一勾,將她勾進懷裡,橫坐在他腿上,她吃驚掙扎,一張文件紙從背後繞到她面前,他以輕快的語氣問:「這是什麼?」

定睛一看,窘迫的笑一笑,拿起他的咖啡掩飾地喝了一口,趁機想掙脫他;他手臂勾得很緊,不打算放過她。

「沒事去銀行申請信用貸款,別人會怎麼想?景太太竟然缺這幾十萬,景先生是不是在虐待她?」

她抿着嘴沉默,感到他手勁略鬆,她向前一躍便獲得自由,抄起筆悶着臉寫道:「我不想和你談錢。」錢字寫得特別明顯,表示她的堅決。她不想再聽到他那番錢和關係的論調,她不是爲了錢愛他。

「好,不談!」他再拿出另一張紙,是先前的借據,他當她的面攔腰撕裂。「這樣就沒有錢的問題了吧?」

她低頭不語,一口一口慢吞吞吃着粥,不再看他。

瞞着他借款就是不想勾起不愉快的記憶,此外,更不想測試兩人關係丕變以後,他對自己有多大方。

「我已經讓李秘書找律師了,過幾天會有人和童小姐接洽,商談監護權官司的事。」他注視她,「還有錢的問題嗎?」

她兩眼陡然一亮,彎起脣角,喜上眉梢,想衝過去給予他一個感動的擁抱,瞥見幫傭走了出來,含蓄做了個謝謝的手勢。

他舒口氣,「既然不欠任何債,就別去畫畫了,好好待在家裡。家裡四處也有園子啊,雖然都是樹,沒有花,難道就不能畫樹嗎?」老是眼巴巴去畫別人的地方是什麼意思?

她仰起臉,十分不解,決定回答——「畫暢土園不是爲了錢,我答應人家了。」

他點點頭,「那好,我現在鄭重請你替我畫這棟房子,我是你老公,是不是有優先權?」

「凡事都有先來後到,我先答應他了。」她不以爲然的寫下駁詞。

「要說先來後到,是我先認識你的!」不知不覺端起老闆的臉色了。

她楞了楞,這點事值得他認真嗎?幾乎是強詞奪理了吧?

她帶着白仮,走到他面前,彎下腰,伸長脖子湊近他,左右端詳他的面龐。他被那雙妙目看得不是滋味,不禁低叱:「做什麼?」沒人敢這樣放肆研究他。

她笑咪咪寫了幾個字,「你是不是不喜歡方大哥?」

他冷笑,「不過是主客關係,談不上喜不喜歡。」

她不置可否,俯首又寫:「你在怕什麼?」

他別過臉,展開報紙,遮住已經快沉不住氣的表情,拒絕談論這個話題。標題才瀏覽幾條,紙張便從上方被抽開,他張口待斥責她,一個吻精準地落下,柔軟的脣輕含住他,細啄淺吮,盡其溫柔,融化了他的錯愕和眉間的褶線。他笑着攬住她的腰,主動迴應,一由他主導,這個純純的吻就走調了,她在熱情還沒釀成慾火前推開他,靜靜俯視他,千言萬語都在眸光閃爍中訴說着。

她要告訴他的是——不用擔心,我只會愛你。

他親吻她的小腹,移開不夠坦誠的目光。

他心裡的回答是——所有不能化爲合約的事,我都不會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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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只看了一次表,臉上並沒有不耐煩,連往昔的凝肅都淡化不少,在他身上倒是罕有的情形,因爲王明瑤正和他討論公司一個月後董監事改選的大事,他的心頭大患能不能去除就看這一仗了。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他瀏覽手上的卷宗邊問。

「除了委託書緊鑼密鼓的寄發外,該拜訪的股東都不能省略,最好讓員工總動員,勝算才大。」她強調,禁不住看向他。

不知道爲什麼,那線條放緩後的側臉,讓她實際感覺到,他其實算年輕,大不了自己幾歲,眉眼其實十分淨朗,爲何長期喜歡扮得老派深沉、難以親近?

是那樁鮮爲人知的婚姻嗎?他後來無意中透露,景太太患有啞疾,她很納悶,這兩人的結識是在妻子患病前抑或患病後?

無法盡訴千言萬語的夫妻關係,他是否無限遺憾?不管怎麼看,他在男女情事上絕不拿手,也缺乏投人,不及他在公事上的十分之一,要讓他另眼相看,恐怕不是撒嬌裝媚就能取勝。她非常好奇,不,不只她,公司上下的女性部屬都很好奇,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王律師,請問我臉上沾了什麼嗎?」他放大聲量,喚回前面無故失神的女人。如此專業的女性,出現這種呆怔表情,令他相當不自在,他不由得想起方菲畫的那張即興素描,也連帶想起方菲在卡片上的那句話——「你始終認爲,從你眼中看出去的一切,纔是正確的……」,方菲那雙眼……

「沒事,我剛在想,拜訪股東的事要謹慎,別讓偉利的人抓到話柄,說我們私下交易委託書,扯上法律問題。」背心流了一點汗,他質問的精利眼神差點使她失態。

他點頭同意,「時間差不多了,還有一些細節吃飯時再談,走吧!」他收拾起桌上文件,心事浮上眉間。

「吃飯?」才十一點四十分,他有這麼餓嗎?平日他胃口不算好,進食不過是爲了生理需求或應酬所需,不像享受其中的樣子啊!「那好吧,到公司對面餐廳就行了。」她不得不附和。

「不,到暢生園。」脫口而出早有的腹案。

「暢生園?」

那得開車三十分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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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菲說得沒錯,這一片玫瑰園令人驚豔,主人下了極大的功夫栽培。

他瞧得目不轉睛,放眼幾乎屬於大輪及中輪單花品種,花朵碩大豔麗,花色豐富,還未踏入,風輕輕一帶,清香沁鼻,心曠神怡。

他轉移視線,注意到附近一棵矮樹下架起了畫架,周圍地上散放着繪畫工具及雜物,卻不見作畫主人。

四面顧盼,不遠的圍籬開口處有個戴着草帽、手套的女人,提着蒔花工具籃向他走來,笑臉迎人,清麗的氣質極爲悅目。

「方太太。」他舉手打聲招呼。

「景先生好,怎麼有空來這裡?」古典的鳳眼流露聰慧,往他臉上打轉。

「和客戶約在這,聽說這園子不錯,特地來看一看。」他客套地回答。

「看花啊?」她抿脣一笑,「那就請您也『順道』看一看方菲吧!她在園子裡面,我先走了。」

這對方氏夫妻說話爲何老有弦外之音的味道?

他不悅地嘀咕,慢慢走進敞開的籬門。玫瑰園面積不小,花莖頗高,約在大腿高度,滿園花影搖曳,一時還真看不到人。

他沿着一道道花間窄徑尋找,特意不出聲,終於在靠牆處一叢黃玫瑰前看到方菲的背影,她蹲屈在地上,不知在忙什麼,難得穿上了薄洋裝,裙襬拂在地上沾了上也不在意,長髮照樣束在腦後,以她多用途的帕巾,**的手臂有幾處沾上顏料。

他悄聲趨近她,跟着蹲下,大掌覆在她纖頸上;她大吃一驚,整個人跳了起來,差些栽進玫瑰叢裡。他忍着笑扶好她,面無表情道:「怕什麼?你以爲是誰?」

一見是他,嬌嗔地白他一眼,跟着溫存地擁抱他,他尚未回報她的親暱動作,她已經轉身又蹲下,繼續剛纔的工作。

不禁微微懊惱,只好跟着俯身探看,「在忙什麼?」

她欣然翻過一片葉面展示於他,入眼赫然是幾隻不知名的寄生幼蟲,他低呼一聲,朝後退了一大步,驚駭地望着她,那敬謝不敏的反應逗樂了她。她以指尖揉去那些害蟲,再拍乾淨手掌,揹着手站定,欣賞他來不及遮掩的表情,並且爲了發現他的秘密而笑得前俯後仰——這麼大個人竟然怕蟲?難怪他從不蒔花弄草,也無意請園藝專家弄個傲人的花圃,屋子周邊清一色是綠葉成蔭的大樹,不必費心照料。

「別笑了。」他沉聲要求,鎮定後調整姿態。「你到這裡來是作畫的還是替人除蟲的?」惱羞成怒自己的失控。

她摸摸身上的衣裙,發現忘了攜帶書寫工具,聳聳肩,還在笑不停。

他掏出自己的隨身小冊和筆遞給她,她胡亂寫了幾個宇,「觀察花朵的細部,剛好發現蟲。」彎下腰又笑,完全無法遏止笑意,蒼白的面頰竟笑出紅暈來。

「有這麼好笑嗎?」這一生頭一次發生連笑話都沒說就可以讓一個人笑到岔氣,惱人的是,情況還是自己的醜態造成的。他向前擒住她,迫使她站直,佯裝發怒,「敢再笑一下,我就在這裡吻你!」

她毫無懼色,轉動靈動大眼,在他面前伸出手爪示意——抓過蟲的,你敢碰嗎?

訕笑意味十足。他當然不受恐嚇,抓住她兩手腕,扳在背後,一手捧住她頸背,將她壓向自己,狠狠吻住她。

她以爲他只是裝腔作勢一下,笑嘻嘻沒有反抗,豈知他吻得熾熱,彼此就快透不過氣來了還不鬆口,她心驚膽顫地任他索吻,直到感覺有隻手在胸前遊移,才大感不妙,忙偏開臉,捂住自己溼腫的脣。

他的額抵着她的頭頂,急促的呼吸聲清晰易聞,臂彎仍攬着她的腰身,她眨着眼偷看他,羞澀地甜笑,無聲輕問:「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像在思考什麼,輕輕推開她,眼光不在她身上逗留,望着前方的園景,「沒什麼。我回去了,有人在等我,畫完快回家,別再玩了。」

他揮揮手,踏步離開,留下迷惑的她目視他的背影。

他失控了,無法言說的隱憂交織着對她的沉溺,從沒想過會一天比一天更愛戀這個女人,愛戀本身不是問題,愛戀背後有更大的牽引,讓他不能全盤掌控自己。他不輕易投注任何感情,就是爲了避免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覺日趨蔓延,那令他想起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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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夫妻真的不是普通的怪!

幫傭咕噥着,手邊還得極力維護自己的工作權。

景太太只要有空鑽進廚房,問清楚今天的菜目之後,就沒停下來過,洗菜、切菜、解凍肉類,遞鹽、幫忙灑胡椒粉、端菜上桌,使她成了站着指揮的大廚,景太太成了跑腿的二廚。本來能減輕工作量不是壞事,這位口不能言的景太太又不羅嗦,隨和極了,有時看她忙不過來,還會分擔清潔工作,她沒在一戶人家做幫傭做得那麼舒服過。

沒想到樂極生悲,就那麼倒黴的一次,她的腳前幾天才扭傷過,拖地拖了一半就讓景太太把拖把搶了過去,硬叫她坐在沙發上休息,兩條象腿架在茶几上舒緩筋骨。

從來不在晚上七點以前回大屋的景先生竟無聲無息進了門,並且碰巧在玄關撞見跪在地板上整理鞋櫃、擦拭屏風的景太太,不愧是見慣場面的景先生,一聲不吭地走進來,太太親熱地抱他也沒多大反應,他用厲眼瞧了一下慌張起立的她,逕自上了二樓。

提心吊膽了一會,景先生再次出現在她背後只說了一句:「如果太太把事情都做完了,你還能做什麼?」她就懂了,百分百懂了,她可不想被解僱。

所以,她現在比以前更累!

她把景太太手裡的蔥搶過來,用最快速度切成碎末,瞄到那雙手轉而攪拌那鍋什錦粥,她跳過去把湯匙奪走,假裝要試味道,背後的冰箱被打開了,她搶先把蔬果抱滿懷,不讓削皮切丁打果汁的工作被代勞,摸不着頭緒的景太太乾站在一旁,把牆上的小白板摘下寫字——「沒事那我去洗衣服了。」

這可不得了!她攔住景太太,偷瞟一眼餐廳小聲道:「景先生要走了,還不快去說再見!」這招百試不爽,景太太必然衝到門口對不太熱情的先生道別。雖然她搞不太懂這對一冷一熱的夫妻要怎麼相處,不過太太好像也不介意,每天歡歡喜喜地送門。

方菲追到大門外的廊檐下,拉住正要上車的景懷君,責備地看着他。

他知道她要什麼,她要一個熱烈的擁抱,最好是一個深吻。

他躊躇再三,避不開那雙深潭般的凝視,握住她的肩,想給個蜻蜓點水的淺吻,她伸出手掌阻擋了他,指指自己喉嚨,他立即會意,她昨晚說過似乎感冒了,不想傳染給他,那麼她想要的是擁抱了?

不等他動作,她主動投進他懷裡,環抱得密不透風,他僵如樹幹,被她的熱情弄得不知所措。「好了嗎?待會會塞車。」他忍不住提醒她。

鬆開後,她盈盈甜笑對他揮手道別。

車子一離開,她轉身進了屋內,一副嗒然若失的表情走進廚房,舀了碗粥,坐在他坐過的餐廳座位上,幫傭跟着走了出來,替她拿來了小白板。

她厭倦地將白板推開,摸着喉部早已無用的聲帶區,突然感到一陣遺感。無論怎麼寫,也寫不盡她要訴說的千言萬語,就算是簡單幾句話,也不能隨時隨地像常人般開口傾吐,總是慢半拍,缺乏時效……

平靜地面對自己命運多年的心,無法遏止地澎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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