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瑚對父親非常之好,他沒事就跟父親寫信,說說京裡發生的事,談談自己的兒子,有時還談談自己的差事,父親對他也好,他明白父親是個不怎麼會表達感情的人,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給錢。每年,父親總有各種禮物,各種財物派人送到榮國府中,那是給他的,給他的嫡孫的,賈瑚在意的不是這點錢,這點東西,而是他充分享受着父親的關愛,他注意到,父親幾乎都不跟璉兒寫信,至於說那個妹妹,從來就不在賈瑚的記憶中。
一直到妹妹出嫁,父親回來了,父親這些年回京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是說回家述職,順便送女兒出嫁,但是賈瑚心裡還是不舒服的,因爲他成親,父親沒回來,而璉兒成親,他也沒去。他一點也沒想到,賈璉成親時,他自己也沒去。而一個庶出的妹妹出嫁有什麼可在意的,竟然特意趕回。本來賈瑚心情都不好,而妻子對妹妹的嫁妝表現了極大的不滿,他當然知道,妹妹的嫁妝很豐厚,雖說不能跟之前的賈瑗比,但賈瑗是嫡女,更何況人家嫁的是郡王,人家父母雙全,想爲她辦得豐厚一點,比得了嗎?而賈瑩的嫁妝可是父親後來在邊關攢的家當,他很瞭解父親,在父親的心裡,只有三個孩子,所以自己,璉兒,瑩兒纔是他的孩子,他之前就已經把家當分了。現在給賈瑩的,就應該是傾他目前之所有,所以這才讓賈瑚更難受,原來父親對他的每個孩子,都會傾其所有。
妻子終於惹怒了父親,賈瑚沒作聲,不是他不幫妻子,而是他已經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悲傷之中,顯然這回父親用了大心,他要風光的嫁掉妹妹,他特意叫回自己,不是想見自己,而只是爲了給妹妹爭點面子,她出嫁,哥哥們都回來了,父親也回來了,於是一切都顯得正式而隆重。正是這種正式和隆重,讓賈瑚痛苦萬分,讓他根本都沒注意到父親的怒火。
以後的事,其實對賈瑚來說都不重要了,既然父親要接回那個不貞的女人,要認那個便宜兒子,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包括榮府換個人做當家人,其實他也覺得無所謂,他突然覺得生無可戀了。
父親就因爲一個女兒而輕易的就否定了自己,然後連封信都沒給過自己,以後他和那個女人好好過吧,反正他從小就是一個爹不親,娘不愛的小孩,反正從來就沒人愛過他。
賈瑚幾年後死在了任上,他算是個好官,雖說不苟言笑,對同僚也都冷冰冰的,但是對百姓,他還不錯,認真的做事,同僚之中很多都是賈政的學生,他們看在賈政的面子上,於是也不跟他計較,然後相處一段時間,又覺得,這個人雖然刻板了一點,性子有些左,但是爲人不壞,於是慢慢的,有了些口碑,不過這些口碑,賈瑚並不知道,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後來連小唐氏也進不去了。小唐氏以爲是因爲當年的錯,讓他失去了父親的寵愛,於是小唐氏一再的跟公婆寫信,請求諒解,也跟賈璉、賈瑩保持着往來,努力的修補關係,但這一切,對其它的賈家人有用,對賈瑚一點用也沒有,他看到父親和弟弟、妹妹的來信,禮物,都會木然的瞟一眼小唐氏,什麼也不說,就回了書房,那些信和禮物,他碰都不碰。
小唐氏灰了心,所以在賈瑚突然吐血倒地,再也沒醒過來時,小唐氏放聲大哭,哭的不是賈瑚走了,而是賈瑚到底也沒跟她說一句話。他就是沒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對他來說,父親,兄弟,妹妹,就連親兒子,他都能視而不見,他到底怎麼啦?爲什麼要留這麼一個遺憾給她?
小唐氏扶靈回京,住回了榮府。賈赦沒有回來,家裡的爵位其實傳到孫子輩就沒有了,賈赦這些年在任上做得雖說不錯,但是說到功勞還真的不足以支持一個爵位。畢竟是長孫,賈赦派人送回了一批財物,幾次提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後是邢氏給艾若寫了信,邢氏跟賈瑚一點也不熟,說實話,她都沒看清他長什麼樣。最後一次在京城的榮府裡,賈瑚閉門謝客,她上哪看人去。相對的,她和小唐氏更熟,她其實很喜歡小唐氏,小唐氏不知情,所以每週她都會去莊子裡看她,認真的當她是婆婆,後來她也對賈珏很好,一直是小唐氏接着賈珏出去玩,見世面。現在賈瑚沒了,就留下孤兒寡婦,守着那麼若大的一個家,是難。他們現在其實也可以回去,可是回去了怎麼辦?回去了,小唐氏誤以爲他們想奪了家產怎麼辦?這一切都是問題。
對邢氏來說,現在兒子考上了探花,娶了媳婦,生了孫子,她真的覺得別無所求了,而賈赦這些年對她很好,她都不知道,原來日子可以這麼好,她就想這麼安安靜靜的過下去,守着賈赦,守着他們這一畝三分地,平靜的生活下去。讓她回去,她都不想回去。只能求助於艾若了。
信寫完了,賈赦接過看了一眼,知道兒子死子,賈赦一下子就蒼老了好幾歲,信讀完了,想想,在後面添了幾個字,邢氏看了一眼,賈赦讓艾若問問,若是小唐氏願意的話,可以帶着孩子到邊關,這裡很廣闊,榮府第四代的當家人,不能是個心胸狹窄的人。
邢氏沒說什麼,等墨幹了,輕輕的把信放到信封裡,讓人寄出,她坐到賈赦的邊上,看着賈赦已經有些黑斑的手背,他真的老了。不過自己也老了,輕輕把那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中,沉寂的陪着他看着夕陽。
“我是不是錯了,當年我若是打罵他一頓,讓他說了心理的話,也許他不會死?”賈赦開口了。
“我不知道,如果說,他連妻子都一句話都沒留,想來,你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說的吧?”邢氏想想小唐氏寫來的信,半天才言道,她理解不了賈瑚,一個邊妻子,兒子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麼是他放在心上的?
“他小時不這樣,很乖,很聽話。在邊關時,很用功,周邊的,沒有不誇他的。讀書沒有珏兒聰明,當然,其實他也沒有珏兒下的苦功,我那時,還是疼他的。我曾經以爲他已經是我惟一的兒子了。你知道,璉兒跟我不親,瑩兒是女兒,要嫁出去的。珏兒其實更像是老二的兒子,處處以他二叔爲楷模,惟有他是我親自教養過的,我把他當成我的驕傲。爲什麼會變成這樣?”賈赦痛苦的說道。
邢氏也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只能輕輕的摟着他,對他笑着,“弟妹說,孩子們都沒用,真的有家了,有孩子了,就會各自飛走。能守在自己身邊的,就是老伴。老爺,我陪你。”
賈赦老淚縱橫,不是因爲邢氏的話,而是他真的因爲老年喪子而傷心難過。
小唐氏權橫了很久,還是跟賈赦寫了封信,拒絕了他的好意,兒子已經大了,他已經能分辨事非,她想讓自己兒子不像賈瑚那樣,對誰都無情,她希望他長在賈家宗族裡,身邊有很多的親人,堂弟妹,表弟妹,他得知道,他姓賈,他不能當親人於無物。
賈赦看了媳婦的信,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想想對邢氏說道,“我想,我可能知道瑚兒怎麼想的了?”
“怎麼想的?”邢氏知道賈赦心情不好,只要賈赦在家,她都會陪着他,給他念唸書,給他揉揉背,讓他能忘記賈瑚的事。這些日子剛好一點,結果還是想起。不過也是,他心中惟一的兒子沒了,他經歷了喪子之痛,怎麼可能會痛苦,不多想想呢?
“大太太去世之後,我就被爹送到這兒了。差不多三十年了,我就沒主動回去過,我也沒見過我娘。瑚兒、璉兒成親,我都沒回去。我不知道怎麼面對,就算對着瑚兒,其實我有時也不能面對,我太軟弱,我沒能保護大太太,不然,他們也不會那麼小就沒了親孃。而我也不能面對我娘,我恨她無事生非,生生的把大太太由好人逼成病人,由病人再逼成死人。可是他是我親孃,我再恨,也無能爲力,我只能啥也不說,啥也不做,躲在這兒,誰也不見。我在自己懲罰自己。我雖然不知道瑚兒爲什麼自己厭棄了自己,但是,他在任上,官聲不錯,同僚雖說不喜歡他,但都知道,他做人正派,爲人很正直。所以,他厭惡他自己,跟我一樣,覺得自己錯了,於是恨自己,於是不見親人,不見子女。默默的躲起來。”
“其實是躲自己,人最不能面對的其實是自己,於是跟自己最不能面對的那一面相關的,他都不想見,不想說話。他能做事,但是不能面對妻子、兒子,不想接我們的信,更不會回信,他把自己封閉得更嚴。”邢氏有過這樣的時候,她有時不想見孃家的兄弟,侄女,有時她會怕,怕兄弟知道什麼,雖然也知道,當年的事,兄弟並不知情,只知道姐夫是有錢人,能幫他們。等她和賈赦好了,她又覺得不能面對賈珏了。什麼原由自己也說不清,現在賈赦說了,想想自己,倒有了一些感悟。
“是,我雖然不能對面,但我還是努力想成爲好父親,好哥哥,好伯父,可是他完全的放棄了自己。爲什麼?”
邢氏搖頭,然後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說,“算了吧,過了就過了,小唐氏很好,她教養的孫兒一定很好,一定不會有事的。”
賈赦只能點頭,默默的長嘆了一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