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主持人在鏡頭前宣佈最後的結果的同時,整個大賽裡所有重要的組織人員、評委、演職人員都已經陸陸續續地在一個個攝製組面前錄下自己對整個大賽的觀感和感言。其中的一些會被剪輯在最後的節目裡,作爲整個大賽的一部分呈現在觀衆面前,絕大部分則是歸入一張張檔案光盤,作爲一種紀念。但這個時候,大家才感覺到,比賽是真的結束了。雖然錄製完走秀劇才7點多鐘,但這一天尤其豐富的工作晚宴送到現場,在閒置下來的舞臺上擺開了盛大的自助餐會,一瓶瓶香檳整齊地矗立在長條形的桌子一角的時候,卻已經有許多工作人員,已經隨便找個角落把自己一塞,就打起了瞌睡。這些人都明白,暫時是用不上自己了,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而蕭永,則比這些人略好一些。從整個大賽進駐自己的攝影棚到現在,他就幾乎沒怎麼睡好過,沒有一次是睡到自然醒的,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會在出其不意的時間蒙着頭撞上自己。本來他就擔負着圖片總監、評委的雙重工作,後來又要參與一部分網站運營和維護,已經相當忙碌和疲乏了,當大賽進入到自己的攝影棚,太多的協調工作和技術工作要自己參與。尤其是這一次大放異彩的創意燈光系統,目前全世界安裝成形的,除了開發這個系統的公司,也就自己這裡一套,而由於蕭永的精益求精,攝影棚裡的燈光系統的水平遠超過了原先的設計,幾乎是將所有的擴展餘量都用到了底。怎麼調試、怎麼和現場配合、效果怎麼做、怎麼讓燈光師們熟悉這種全電腦全自動的界面、又怎麼應對各種各樣的機械和電器故障……一天到晚,各種麻煩的問題就沒個停。而倒數第二輪的場景適應比賽,那連續36組的拍攝,更是讓蕭永疲憊不堪。勤勞而精力充沛的攝影師和鐵人之間畢竟是有着距離的。現在,他比起那些同樣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硬挺着拼命工作的理由的工作人員們更好一些的,也無非是他可以跑到影棚樓上的辦公室裡去睡覺。辦公室裡雖然沒有一張牀,但至少有一張還算舒適的大沙發。
朱漪泓最後兩輪倒是休息得很充分。兩個多月的攝影師的工作,讓她的身體和心靈都經受了巨大的考驗。現在,那一點點的迷惘和不安沒有了,攝影師必須的肌肉和充沛精力,比起以前卻有着大幅度的長進。在蕭永帶着明顯的疲態跑到樓上去的時候,朱漪泓就看到了。當她揹着攝影包,端着兩大盤子蕭永愛吃的食物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蕭永已經呼呼大睡了。攝影包墊在腦袋下面,他居然也不覺得硌得慌。
將餐盤放在茶几上,朱漪泓就在蕭永身邊坐了下來。蕭永的睡姿很標準,很節制,沙發上還留着大片空擋。而朱漪泓則靜靜地端詳着這個有趣的“師父”那終於鬆弛下來的神情。
越是瞭解蕭永,越像是無法瞭解,到底他在想什麼,到底他想做什麼。蕭永怎麼說都是衣食無憂的人,不說別的,光是朱漪泓見到過的蕭永的各種攝影器材,林林總總都幾百萬了要。平常攝影師,纔沒有這種收藏式的癖好呢。但他卻有這種極爲奢侈的習慣。而擁有這個創意園區,雖然朱漪泓沒心思去打聽到底是擁有還是僅僅有使用權,但無論如何,說蕭永有億萬身家,大概也不會有人反對,但這傢伙,偏偏像是有什麼緊迫的事情在背後追着一樣,不斷推進着一個又一個的項目,還力圖在每個方面都有良好的表現。而這些實實在在的行動,卻和蕭永平時那種自嘲自貶總有些玩世不恭的語氣、態度,和他舉手投足中的那種從容不迫或者說是懶散,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到底掙扎在什麼樣的心情中呢?到底做這些那些是爲了什麼呢?
朱漪泓越是想就越是好奇。但她自己卻也缺乏那種急迫,蕭永沒讓自己知道更多,大概是不夠信任吧。畢竟是強行賴上的師父,認識了不過幾個月,這也正常。但是,朱漪泓現在的想法,卻不是當時一時衝動硬要賴一個能把自己帶出攝影的謎團,進入一片全新的光影天地的老師那麼簡單了。
朱漪泓鬥爭着,要不要叫醒蕭永呢?不少食物,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居然是安娜·門捷列娃。而在安娜的手裡,同樣捧着兩個碩大的餐盤。
“蕭永他睡着了?”安娜錯愕地問。
“嗯,這些天他太累了。”朱漪泓不偏不倚地回答道。
安娜將餐盤也放在了茶几上,她取的食物,和朱漪泓取來的,倒有一半以上是一樣的。她坐在了邊上的沙發上,衝着朱漪泓說:“他一直這樣的,總是拼命一陣,然後睡得簡直像是死了一樣。”
朱漪泓皺了下眉頭,不知道如何迴應安娜這種不太吉利的說法,尤其她很明白,這不過是一種表達而已。
“對不起,蕭永以前跟我說過,中國人忌諱說死這樣的話題。不過,他自己似乎不是很在乎的樣子,我也沒真的太當回事。”安娜抱歉道,她顯然從朱漪泓的神態變化裡,瞭解到了些什麼。
“的確,他應該是不在乎的。”朱漪泓點頭說,隨即,她問道,“安娜,蕭永以前也一直這樣的?”
安娜無奈地聳了聳肩,拖長了聲音說:“向來是這樣,只是後來沒那麼多需要他那麼拼命的事情了。”
“一直?”朱漪泓不可思議地問。
安娜笑了笑說:“他那時候剛去巴黎沒多久,我就認識他了。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掙着微薄的薪水的低層攝影師,甚至連那個暗房裡洗膠捲的工作都還沒開始呢。而現在,等他的網站搞起來,把這個攝影棚真的用於拍攝,他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攝影師裡最有錢的幾個之一了吧?想想都覺得很傳奇呢。”
安娜的臉上滿是溫柔的光芒,似乎很爲自己是這樣一個傳奇的見證者而感動自豪。這種喜悅和自豪,看在朱漪泓眼裡,卻有些刺痛。“他當時是怎麼樣的?能給我講講麼?”
安娜點了點頭,說“巴黎有太多模特和攝影師了,而他一個外來者,沒人知道他,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麼人給他工作。我不知道他爲什麼一定要跑巴黎去,但是,當時叫他去巴黎的傢伙,自己跑去美國了,還沒回來。那天,我是在酒吧裡碰到蕭永的,他後來說,是因爲身邊錢也不多了,他最後給自己來一杯,然後一定要將腰彎到底,從最基礎的工作開始做。他是個好攝影師,但他當時要找個工作,獲得一份收入,恐怕比那些拿着寶麗來給遊人留影的傢伙都難。他只能接那些沒有攝影師願意做的工作,比如……當時有一些紅燈區的姑娘,響應網絡大潮的號召,也要上網招徠顧客,需要大量數碼化的照片。他大概幹了四五筆這個生意,當時,那些姑娘是想要用身體當酬勞的,但是他不要。因爲要了,他就真的沒錢買麪包了。直到叫他去巴黎的那個傢伙給他電話,讓他去了巴黎城市圖片社的暗房。”
安娜看到朱漪泓臉上驚訝的表情,笑着問道:“沒想到蕭永曾經那麼慘吧?在暗房裡,他可算是大展身手,記得當時有一個圖片編輯看一個圖片社的攝影師拍攝的照片,大肆誇獎了一下他技術進步了。那個叫朱利安的傢伙開始的時候還沒覺得什麼,因爲圖片都是直接從暗房送到編輯手裡的,但是,後來他看了圖片之後,臉都紅了。蕭永硬是用暗房技術在修片,不管是用光還是構圖都修正過。他就這麼一路做到了暗房總監。記得那期間還有一箇中國模特來巴黎,他還負責照顧了她一陣。好像……兩人還發生過些什麼。”
安娜沒記住那個中國模特的名字,那也正常,那個模特和她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而她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是蕭永了。朱漪泓側着頭,問道:“也就是在圖片社那裡,蕭永又開始拍照的吧?”
“他一直在拍,沒停過。”安娜笑着說,“你都想象不到,他都能拍到些什麼,那些人人都會錯過的細節,他永遠抓得住。我當年也是個窮困潦倒的小姑娘,卻一直朝他那裡跑,去看那些好玩的照片。大部分的照片都被圖片社買走了,後來,蕭永索性就轉當攝影師了。大概,大家都不好意思看到那麼強大的攝影師關在暗房裡吧。”
朱漪泓笑着問道:“你也就是那個時候,和他成爲了攝影師—模特的經典搭檔的嗎?”
安娜的臉轉而有些嚴肅,她認真地說:“其實……當時蕭永的經濟狀況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但我卻不是。蕭永開始給我拍了幾套照片,但他也沒有發佈的渠道,那些精彩的照片並不能保證幫得上忙。但是,他每次都按照找攝影模特的標準,支付我的酬勞。要不是他變相接濟我,可能我也會淪落下去。後來,我們住到了一起,纔不那麼麻煩,拍照就拍照,我沒錢了就問他要。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有任何媒體會關注之前,大概,我們也都不那麼願意提起吧。太慘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