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陸以西的塞外高原上,冬總是早至,鵝毛般的飛雪輕盈飛墜、層層積累,皓色盡覆大地。
天際蒼寒,風霜悽苦,如此惡劣的天候一旦越過大雪山,由西康入四川境內,循着青衣江往東匯進長江水脈,氣候便一轉溫和,有衆山作爲屏障的蜀地,寒流不易侵進。
循水路再往東行三日,過雲陽,出巫山、宜昌,當舟船回到兩湖一帶時,正是中原的深秋時分。
中秋已過,她較預定時候晚了半個多月返回。
她未守離去前對義兄所作的承諾,遲了這些日子,義兄必定十分爲她憂心……淡淡沉吟着,殷落霞右手探進左袖,輕拍了拍縫在寬袖底袋裡、一包微鼓的玩意兒。便是爲了採擷這難得的奇材,她纔在大雪山上拖延了許久時候。
船隻進入兩湖地帶,天色已沉,她讓船老大在近洞庭湖的一處江畔泊下篷船,打算等天亮再啓程。此處離目的地武漢已然不遠,估量着,明日黃昏便能抵達。
小睡過後,精神好上許多,她將及肩的發利落地扎作一髻,幾縷較短的軟絲輕蕩在頸後和兩鬢,她也不理,只拂了拂男子款式的素衫,彎着身步出船篷。
篷外夜風悽清,涼意陣陣。
她不畏寒似地靜佇片刻,瞅了眼縮在船頭打盹兒的船老大,一對鳳眸跟着緩移,瞥向岸上隨風搖曳的蘆花。連綿整片坡地的白蘆兒在夜月下溫柔起伏,蕩着美好的皎光。
那書生相公般的清秀臉容掉轉過來,藉着月光和映在江上的瀲灩打量起周遭,暗暗一數,今晚夜泊於兩岸的篷船竟也有十來艘。
她秀眉微蹙,側耳捕捉,不太確定那幽清的韻調從何而來。
靜夜中,除蛙鳴外,尚有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着,在一切自然聲音裡,盪開樸沉卻也清朗的曲音。
該是簫聲。
音色卻比尋常的洞簫更爲清峻。
她雖對樂器瞭解不多,非爲行家,也聽得出吹奏這簫曲之人技巧極爲純熟婉轉,有信手拈來便成美調的瀟灑。
教她困惑的不單單如此,而是自蜀地雲陽換船入兩湖,連着幾日夜裡,全是讓這莫名的簫聲給喚醒過來。
江上聞吹簫,原也是風雅的事兒,只可惜當中透着古怪。雖知兩湖一帶有不少幫會專幹沒本錢的下流勾當,可她來去就只一個包袱,身上的書生長衫也已洗得泛白,從不覺得自個兒這窮酸樣兒,會成爲河寇垂涎的對象。
除非……有誰知曉了藏在她袖裡的救命寶貝。
明日便回武漢了,這當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壓下心中那股子好奇,深吸了幾口氣,正欲回身窩進篷中,卻發現不遠的江面上有一艘中型篷船徐行而來。
簫聲隨篷船的接近漸漸清明,那沉中帶揚的曲調彷佛慰藉着誰、思憶着誰,留連着什麼,卻又不得不捨棄什麼似的,盪漾在寒月下更引幽情。
她微微怔然,下意識擡首望去,朦朧中,便見對方那船老大立在尾端緩搖大櫓,船首則立着一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後者面容淡垂,隱在幽暗裡,手中長簫輕抵着脣,隨着長指按捺,流逸出近乎孤傷的音色。
殷落霞左胸一凜,似被觸動了某種心緒,一時之間,竟突生出欲瞧清那男子面容的想望。
可隨即,她又教自個兒這突如其來的渴望嚇了一跳。
她是個醫者,卻自覺談不上什麼仁心仁術,一對冷眼看世人,生老病死本屬常情,即便有滿腔熱忱,也全用在醫術的鑽研上,越是頑強的難題,越能激出她的興味。
除對一些奇難雜症的深究外,在尋常周遭的人事物上頭,從來,她就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姑娘,然而接連幾夜,她卻是難以抗阻地沉浸在這簫音裡,不由自主地揣測起對方,想象着究竟是何人物。
有時,她在舟中睡去,清悠簫曲卻點點鑽進她睡夢中,將一向淺眠的她喚醒。
又有時,那簫聲徹夜催韻,如欲訴情衷、似排遣幽懷,她徹夜不寐,細細傾聽,與那吹簫人在悽清夜裡同賞娟娟素月。
短短几夜,她的心湖受到前所未有的撩撥,那神秘人物猶似要吊足她胃口般,她竟有些惱怒起自個兒了。
兀自怔忡間,那艘中型篷船已徐徐移近,簫音以沉邈作結,猶在夜風中揉卷,男子終是擡起面容。
此際,兩艘篷船相距不到一尺,她的眸與他相接——
那是張清癯且英俊的男性臉龐,年歲約莫二十七、八,眉宇朗朗,目若寒星,挺直鼻樑略有峻傲之色,薄脣在月輝下淡泛紫氣。
他亦是一身素衣,卻不同於她的書生長衫,而是套着粗獷的綁手,前頭的半截衫擺塞在黑色的腰綁中,露出淺色的功夫褲以及一雙樸素的筒靴。
是在江湖上走踏的人物嗎?
這念頭剛從她腦中晃過,便見男子啓脣。
「殷姑娘,請上船一聚可好?」那嗓音便如簫韻,耐人尋味。
殷落霞心口又是凜然,不動聲色地自持着,故意壓沉語調道:「閣下是否有所誤認?」
她長年作男裝打扮,連發也學男兒般削短至肩、束作一髻,加上身形較姑娘家修長,雖未練武,四肢倒顯得精瘦,而屬於女子的曲線全然隱在寬鬆的素衫底下,乍然一見,活脫脫便是個斯文的少年書生,哪裡還見女兒家的嬌媚?
五官深邃的男子,不知思索着什麼,徐緩又道:「殷姑娘家學淵源,醫術精絕,是『西塞一派』的唯一嫡傳,此趟正是由蜀地以西的大雪山下來,舟行數日,預計明日返抵武漢。」略頓,他目光深幽。「裴某應未錯認纔是。」
姓裴嗎?
好傢伙!這人知曉得未免太多!
殷落霞定定與他對視,秀臉淡罩寒霜。
「你跟蹤我?」
「可以這麼說。」他坦承,面無表情。
殷落霞鳳目一瞇。「閣下意欲爲何?」
男子並未立即答話,手握長簫,峻顎微側,似在觀察其它夜泊於兩岸的十來艘舟船,跟着道:「多問無益,殷姑娘還是儘快上船要緊。」
「我與閣下素昧平生,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閣下欲月夜遊江,儘管行去便是,我可無此雅興。」幸得岸邊尚有其它船隻停泊,她故意揚聲朗道,試着引起旁人注意。
她鳳眸微蕩,隨即瞥見十來艘篷船上皆起了動靜,好幾道黑影從各個船篷裡鑽探出來,全往這兒張望。
此一時間,她左胸怦怦重擊了兩下,脣陡抿,突地意識到自個兒陷入如何的境地。
雖隔着些許距離,仍是看得出那些從船篷中現身的高矮黑影,有的擎刀、有的掄棍,除漢子外,更有兩艘篷船上全是勁裝打扮的女子,亦是個個手持兵器。若真爲尋常百姓,哪裡擺弄得出如此陣仗?
原來,她早教人盯梢
這些人馬全是衝着她而來的嗎?
想來,這男子亦是同他們一夥的。殷落霞迅速環顧,收回視線瞪了那男子一眼,後者面色未變,目中卻見精輝一爍,快得無法捕捉。
此處不宜久留!她暗自深吸了口氣,衣袖一拂,旋身喚着那船老大。
「船家大叔,能否現下就走?我——」瞪大眼兒,話陡然梗在喉頭。
待她車轉回身才發現,適才窩在前頭的船老大這會兒不打盹兒了,蹲在船板上,正以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笑咪咪地回望她。
殷落霞背脊泛涼,下一瞬,倔傲的脾氣便被激涌而出。
她不懂虛與委蛇,向來是吃軟不吃硬,旁人愈要支使她、操弄她,她愈不教對方稱心如意。這些人若想以強逼的手段,從她身上討得那好不容易纔採獲的稀物,她便縱身往江裡一跳,衡量着,也不過是玉石俱焚、一拍兩散。
說穿了,她並非捨不得那玩意兒,卻是恨極遭人脅迫。
見她秀臉微凝,那船家大叔兩眼一溜,瞄向立在另一艘船上的持簫男子,挑了挑粗眉,又摳摳下巴,神色有些兒古怪。
夜風陡大,蛙鳴蟲聲不知隱向何處,只蘆花兒發出沙沙聲響。
殷落霞靜佇不語,以不變應萬變,卻覺手心微溼,耳中彷佛聽見自個兒咚咚、咚咚的心音。
僵持了不知多久,那船家大叔終於出聲:「九爺,您一路從四川雲陽跟到這兒,咱們盯住這娃兒,您倒盯着咱們,想來這事兒,您『南嶽天龍堂』是非管不可了?」
殷落霞先是一怔,一會兒才領悟到,那喬裝成船家的中年漢子是在對立在她身後的持簫男子說話。
中年漢子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一瞬也不瞬地打量着,渾沒將她放在眼底,卻對那持簫男子頗爲忌憚的模樣。
更有,她倘若沒有錯聽,那人方纔似乎提到……「南嶽……天龍堂」?
她曾聽聞義兄年宗騰提及,「天龍堂」實位於洞庭湖以南的衡陽一帶,近南嶽衡山,堂主杜天龍早年是京城大鏢局裡拔尖兒的趟子手,除功夫了得外,爲人豪爽、極重江湖道義,幾十年的走鏢生涯未曾出過丁點兒差錯,頗得黑白兩道的朋友所敬重。
杜天龍在十年前金盆洗手,帶着九名追隨多年的弟子回到故里衡陽,開設了武道館「天龍堂」,着重鏢師和護院的養成,因此平時除學習武藝外,江湖規矩、各幫派門會的勢力分佈,以及五花八門的暗語、手勢等等,亦是非學不可的東西。
道上就流傳這麼一句——欲作混江龍,先過「天龍堂」。
意思說得十分明白,那些想入江湖闖蕩的生手,若要混得長久、混得有聲有色,非得先進「天龍堂」過過水、長些江湖知識不可。
倘若按着「南嶽天龍堂」正道的行事作風推測,這位跟蹤她多日、不時以簫聲擾她思懷的男人,便該是朋友,而非敵人了?
殷落霞倏地回眸,深究地瞅着那人稱「九爺」的男子,憶起適才他要她儘快上船時的景況,心裡突然有些兒明白了。
這些人在兩岸打下埋伏,欲要逮她,他應已在暗地裡瞧出端倪。
他要她上船,其實是出於好意吧?她剛開始卻還以爲他與那十來艘篷船上的傢伙蛇鼠一窩,沒安好心眼。
暗暗苦笑,她臉容清冷依舊,被激起的拗性子不知怎地竟鬆緩不少,或許是覺得自個兒並非孤軍一人,彷佛吞了顆定心丸吧?且不管結果如何,總得先將現下勢態弄個清楚仔細。
那喬裝成船家的中年漢子問話間,泊於兩岸的十來艘篷船已在此刻紛紛接近,將裴九的舟船團團包圍。
殷落霞呼吸陡促,下一刻,卻見裴九左手爲掌,亮直四指,屈拇指,而右手則緊握長簫作爲拳狀,左掌心與右拳面虛接,雙臂曲出圈環,朝中年漢子從容地行過抱拳禮,道:「今夜匯聚於此的『三幫四會』的朋友們,皆以趙爺馬首是瞻,您且說上一句,高擡貴手放過這位殷家姑娘吧!」
亮左掌四指表四海武林皆同道,屈拇指是自謙,右手爲拳說得是以武會友,兩臂成圈則表示天下武林一家。
姓趙的中年漢子見裴九擺出江湖禮數,銳目一瞇,亦隨即立起身來回禮,卻道:「九爺都已出面,按理,咱趙東不能不買這個帳,可您也清楚,『洞庭湖三幫四會』自結盟後,就全聽咱們敖老大一人號令,他要大夥兒來相請這位俊秀公子上『三幫四會』的總堂坐坐,咱們也是聽話辦事,無可奈何,還望九爺海涵。」
裴九放下抱拳,兩道目光亦是越過殷落霞肩頭,沉穩直視,嗓音持平,道:「趙爺且瞧仔細了,這位殷姑娘雖外貌俊秀,如斯文公子,卻非真正的男兒身,敖老前輩硬要將殷姑娘請去,難不成真要殷姑娘對自個兒的獨孫女兒負責,迎娶敖家小姑娘作妻子不成?」
趙東微怔,撇撇嘴。
「原來這事的前因後果九爺已然查清,這倒不錯,咱也無需再費脣舌了。反正是男也好、女也行,誰教她生得這模樣,敖老大的孫女兒就獨愛她一個,咱們也沒轍啊!」
話聽至此處,殷落霞簡直一頭霧水。這……到底是哪樁跟哪樁呀?
這些什麼「三幫四會」的男男女女既是跟蹤、又是打埋伏,最終目的不就是想奪她袖裡的奇物嗎?與她的裝扮和長相又怎地扯上干係了?
還有那位敖老大的獨孫女,她見過人家嗎?何以獨愛她一個?她又爲何得對那小姑娘負責?
再者,她外貌俊不俊秀、斯不斯文、是男兒身抑或女兒家,又哪裡需要旁人拿出來說嘴、爭論?
未免可笑!
愈思,神色愈凝。她不理趙東,也沒將包圍的衆位瞧在眼裡,獨將鳳目瞥向裴九,菱脣一掀,出聲便問:「你適才要我上船隨你走,現下,這邀請還算不算數?」
月兒半隱入雲裡,裴九的輪廓此時籠進幽暗中,一時間教人瞧不清楚,但殷落霞卻能感受到他專注的凝視。
那清簫般的音色緩泄:「殷姑娘若肯賞臉,自是裴某的榮幸。」
「月夜遊江嗎?」她再問。
裴九俊容淡擡,從容瞅了眼天際的烏雲掩月,脣角似有若無地興起一絲玩味兒。「有何不可?」
「好!」殷落霞迅速一答。
下一瞬,她竟小跑了兩、三步,在衆人皆不及意識之下,輕喝了聲,陡地縱身飛跳。
裴九動作全憑實時反應,見姑娘素身當面撲躍而來,他驚愕還不及興生,兩臂已然大開,穩穩抱住了她。
「噢……」撞進男人結實的懷裡,殷落霞不小心弄疼了額頭。
這人瞧起來雖是斯文氣質,頎長身軀倒也練得如義兄年宗騰一般精壯,深秋冷夜裡只着薄衫不說,隔着衣料,她明顯感覺得出他隆起的塊肌,正分明排列着。
「還好嗎?」裴九低語。
殷落霞隨即擡起臉容,極近地、毫無預警地接觸到他兩道深淵般的黝目,裡邊浮蕩着訝然、關懷,然後……那似笑非笑的神氣更濃了。
她心湖輕悸,有些沒來由,像是無端端掉落了一葉,靜謐謐地泛開漣漪。
她不習慣如此的女兒家心態,那全然不像自己。
忍住臊意,她腳步顛了顛,往後一退,欲要拉開距離,裴九右臂陡出,探向後頭撐住她的腰身。
「小心落水,站穩了。」他沉靜提點。
落霞胸口又是一熱,卻覺腰後微涼,待手指輕觸、垂眸瞧去,才發覺他是以簫代手支撐着她,並未無禮地碰觸她的身體。
長簫質地堅硬,暗泛薄寒,似玄鐵打造,莫怪催徹之聲不若尋常竹製的洞簫,更爲鏗然留韻。
此際,「三幫四會」的衆人終於回過神來,好些個瞪大牛眼、張着大嘴欲要叫囂、鼓譟,見帶頭的趙東揮了揮手製止,只得乖乖隱忍下來。
趙東大腳往前一踏。「九爺,您要摸黑遊江,咱們不阻您興致,可若要帶着這位公子姑娘,那可大大不妥。」見女扮男裝的殷落霞比書生公子還要斯文俊氣,乾脆就稱作「公子姑娘」。
當真視她爲無物!要她跟誰走,她便得乖乖應承嗎?這些「三幫四會」的傢伙,着實無禮到了極處!殷落霞側過凝容正要啓脣相稽,一道高大黑影倏地擋到她面前。
她心中一突,怔怔地盯住裴九寬闊的肩背,竟興起荒謬錯覺,彷佛自己又嬌又小,也是個需要靠男人護衛的文弱姑娘。
不!她腦子出毛病嗎?怎會生出這般詭怪的想法?
即便她是女兒身,意志與耐性卻較許多男子來得強韌。
不懂武藝又如何?她亦憑自個兒的能耐大江南北地走踏。便如此次前往西塞大雪山,她堅決獨行,義兄年宗騰也拿她沒奈何,可她不也將自個兒照料過來了?
她絕非手不能提、肩不能擔,兼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再有……她也不是什麼「小姑娘」,那是指十六七、八的妙齡女孩兒,她卻已二十有三,早排入「老姑娘」的行列裡了。
思緒正亂,她眉心淡蹙,將她護在身後的裴九自是未覺,已出聲言語。
「無論如何,殷姑娘今夜非隨我去不可,趙爺與衆位朋友是聽話辦事,裴某則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倘若衆位定要阻攔,除傷了『洞庭湖三幫四會』與『南嶽天龍堂』的和氣,真追究起來,怕是連開封的『年家太極』也得多所顧慮。」
「開封……年家太極」趙東神情一僵。
裴九平心靜氣又道:「正是。年氏家族以『年家太極』獨步江湖,亦在各地成立行會,而今負責主持武漢行會的主爺年宗騰,恰是殷姑娘的結拜義兄,裴某此次便是受對方所託,前來護送殷姑娘回武漢。」
此話一出,「三幫四會」的衆人再也按捺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的,亂轟轟地吵作一氣。
須知,單是得罪「南嶽天龍堂」已大大不得了,都不曉得今夜若硬要扣下那位姑娘,會種下如何的禍根,現下再添一個名動武林的「年家太極」,稍沒留神斟酌,「洞庭湖三幫四會」往後在江湖上恐怕要寸步難行了。
聽得裴九這話,殷落霞亦微微震撼。
以義兄年宗騰的行事作風,見她遲遲未返回武漢,極有可能遣人前來尋她,但教她迷惑的是,怎會大費周章地委託「南嶽天龍堂」出面呢?她直覺得其中似有因由,不如表面所瞧的簡單。
另一方面,這位「九爺」也是個古怪人物。
倘若今夜遭人包圍的是義兄年宗騰,騰哥豪邁粗獷,性格開闊,面對這等棘手之事,定求速戰速決,說不準來個先發制人,出手擒下對方的帶頭人物,待籌碼到了手再來談判。
反觀這位「九爺」,打開始便給足對方臉面,以江湖禮數相待,可他用字遣詞儘管周到、語氣持平不變,卻在無形間給足人壓迫感。
若欲與他硬碰,見他神態清峻,舉止斯文、不溫不火,一時間竟還尋不到一個好藉口乘機翻臉,結果只是把自個兒弄得裹足不前、騎虎難下。
瞪住男人牆般的寬背,殷落霞抿着脣,有些兒微惱夜風中混入他獨有的男性氣味,隨着每一下呼吸吐納,避無可避地鑽進她鼻腔裡。
他的氣味十分乾淨,可她不愛。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就是不愛而已。
驀然間,她發覺自己竟在說服自己,而胸口無端發熱,那熱度還緩緩漫上臉頰,簡直……莫名其妙!她都不得不懷疑自個兒是否感染風寒了?
此時,裴九拱了拱手再道:「趙爺今日肯給這面子,裴某很承這個情,待在下將殷姑娘安全無虞地送抵武漢,了結了此事後,屆時定備幾件薄禮上貴盟會拜見敖老前輩,將今夜這事詳加道明,絕不會累了趙爺與在場諸位。」
趙東也算是老江湖了,衡量眼下勢態,人家都替他架好梯子了,再不順着溜下,那便是給臉不要臉。
他亦是雙手抱拳回禮,朗聲道:「今夜咱們『三幫四會』多有失禮之處,還望九爺多多擔待。敖老大那兒,咱兒會想法子應付,至於貴堂的杜老堂主以及『年家太極』那邊,也得請九爺斡旋一番,別壞了咱們之間的和氣纔是。」
裴九淡淡一笑。「這是自然。」
殷落霞尚有些迷惑,忽見裴九側目,朝立在船尾的船老大示了示意,下一刻,篷船緩緩調過頭來,而將他們團團圍住的舟船此時已讓出一條水路,任由他們行過。
一出包圍,篷船行得好快,裴九微乎其微地牽脣,對那嚇得臉色發白的船老大溫聲言語:「慢些,緩緩來,別怕。」
「呃……是、是……」船老大深吸了口氣,僵硬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挺難看的笑容,抓着衣袖猛拭額上冷汗,終是緩下急躁。
忽地——
「你當真不怕?」那問話的音調在夜中顯得沉靜,恰是介在姑娘家的甜聲和男子略沉的嗓音之間。
殷落霞吸引住裴九的注視,但後者掉轉過來、面向她的那張清峻顏眉眼深邃,未露心思,只持續着脣角那抹淡然淺弧,不答反問:「怕什麼?」
「當然是怕適才那些人。他們若不買你的帳,羣起攻之,即便你武藝精絕,要脫身想也不易。」
她稍稍拉開兩人之距,因仰首瞧他,讓她有種勢弱的錯覺,她不愛。深吸了口沁涼夜風,又問:「如此兇險,你不怕?」
裴九點點頭。「怕。」
「啊?!」她一怔,秀目瞠圓。
沒料到他答得如此乾脆,殷落霞菱脣微掀,尚未出聲,卻聽他又語,似有笑意——
「可是他們非買這帳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