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諾一見到他頓時驚愕得倒退一步,情不自禁地扭身往外就走。她的手剛抓住鎖柄想要開門離去,不想被威洛比搶上前一把攔住,他的聲音與其說是哀求,不如說是命令道:
“達什伍德小姐,請你留一下——半個小時——十分鐘!”
“不,先生,”埃莉諾毅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會有事找我的。我想僕人忘了告訴你,帕默先生不在家。”
“即使他們告訴我,”威洛比激動地喊道,“帕默先生和他全家人都見鬼去了,也休想把我趕出門。我是來找你的,只找你一個人。”
“找我!”埃莉諾極其驚愕地說,“好吧,先生——快說吧——如果可以的話,不要那麼激動。”
“請你坐下,這兩點我都能照辦。”
埃莉諾躊躇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她忽然心念一閃:說不定布蘭德上校會在這裡撞見他。不過,她答應聽他說下去,她不僅要講信用,而且她也感到好奇。她思忖了片刻,覺得爲了謹慎起見,還是讓他趕緊說完爲好。而要快說快完,她能做的就是順從他的意思,於是她悄悄走到桌邊,坐了下來。威洛比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足足有半分鐘,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請快說吧,先生,”埃莉諾不耐煩地說,“我沒有閒工夫。”
威洛比坐在那兒像是在沉思,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你妹妹已經脫離危險。我是從僕人那裡聽說的。感謝上帝!可這是真的嗎?的確是真的嗎?”
埃莉諾不肯吱聲。威洛比更加急切地又問了一遍: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告訴我她脫離危險了沒有?”
“我們希望她脫離危險了。”
威洛比站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頭。
“我若是半個小時以前得知這些情況——可是既然我已經來了,”——他又回到座位上,強作快活的樣子說道——“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達什伍德小姐——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就讓我們高高興興地這麼見一次吧。我現在倒很有興致。老實告訴我,”——他兩頰刷地變得通紅——“你認爲我是個壞蛋還是個傻瓜?”
埃莉諾更加驚訝地看着他。她覺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不然,就很難解釋他這次奇怪的來訪和舉止了。這樣一想,她立即站起身,說道:
“威洛比先生,我勸你現在還是回到庫姆。我沒有閒工夫和你一起聊天。不管你找我有什麼事,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明天你可以想得更周到,解釋得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洛比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聲音十分鎮定地說道。“是的,我是喝得大醉。我在馬爾巴羅吃了點冷牛肉,再來上一品脫黑啤酒,就醉倒了。”
“在馬爾巴羅!”埃莉諾嚷道,越發不明白他的意圖是什麼。
“是的——我今天早晨八點離開倫敦,從那之後,我只走出馬車十分鐘,在馬爾巴羅吃了點飯。”
威洛比說話的時候,態度穩重,眼色清靜明亮,這就使埃莉諾認識到,不管他到克利夫蘭來抱有什麼不可寬恕的愚蠢動機,但他不是由於喝醉酒來到這裡亂闖的。埃莉諾考慮了片刻,說道:
“威洛比先生,你應該明白,而我的確是這樣認爲的——發生了這些事情之後,你再如此這般地來到這裡,硬要我見你,這肯定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的。你來這裡究竟是什麼目的?”
“我的意思是,”威洛比鄭重有力地說道,“如果可能的話,想盡可能讓你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恨我。我想爲過去作點解釋,表示點歉意——把全部真心話說給你聽聽,讓你相信:我雖然一直是個傻瓜,但並非一直都是個壞蛋——以便能取得瑪——你妹妹的某種諒解。”
“這就是你來這裡的真實原因?”
“我發誓,的的確確是這樣。”威洛比答道,語氣非常熱切,這使埃莉諾頓時想起了過去的那個威洛比。她不由得覺得他是誠懇的。
“如果就爲這個,那你早就可以滿足了,因爲瑪麗安已經寬恕了你——她早就寬恕你了。”
“真的!”威洛比帶着同樣急切的語氣嚷道,“那麼她是在不該寬恕我的時候就寬恕了我。不過她會再次寬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好啦,現在你肯聽我說吧?”
埃莉諾點點頭表示同意。
她期待着,只見威洛比略思片刻,然後說道:“我對你妹妹的行爲,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理解,也不知道你認爲我曾經有過什麼邪惡的動機。也許你根本不會瞧得起我了,不過不管怎樣,還是值得試一試的,我要源源本本地說給你聽聽。最初與你們一家人認識的時候,我並沒有別的用心、別的意圖,只想使自己在德文郡的日子過得愉快些,實際上是比以往過得更愉快。你妹妹那可愛的姿容和動人的舉止,不可能不引起我的喜愛。而她對我,幾乎從一開始就有點——現在仔細回想起她當時的樣子,想想她那副樣子,簡直令人吃驚,我當時心裡居然毫無覺察!不過應該承認,最初那只是激起了我的虛榮心。我不顧她的幸福,只想到自己的快活。任憑我過去一向沉溺其中的那種感情在心裡興風作浪,於是便千方百計地去討好她,而並不想報答她的鐘情。”
聽到這裡,達什伍德小姐向他投去極其憤怒和鄙夷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話頭,對他說:
“威洛比先生,你不必再說了,我也不想再聽下去了。像這樣的話頭不會導致任何有意義的結果,不要讓因爲你所說的感到痛苦了。”
“我一定要你聽完,”威洛比答道,“我的財產歷來不多,而我又總是大手大腳花錢,一貫愛同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我成年以後,甚至我想是在成年以前,欠債逐年增多。雖然我的表姑史密斯太太一去世我就會獲救,可是那又說不定什麼時候,也許還很可能遙遙無期,於是我一直想娶個有錢的女人,以便重振家業。因此,我根本沒有想到過要娶你妹妹。我就是這樣一直逢場作戲,一方面試圖贏得你妹妹的好感,一方面也不考慮怎樣回報她的感情。我就是這樣的卑鄙、自私、殘忍——對此,達什伍德小姐,甚至連你,不管用多麼憤慨、多麼鄙夷的目光譴責我,都不會過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爲自己解釋一下,我那樣自私可惡地只顧着自己的虛榮,我也不知道我給別人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因爲我當時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但是我後來懂得了嗎?這很值得懷疑,因爲假若我真的愛她,我會爲虛榮和貪婪而去犧牲感情嗎?再說,我會犧牲她的感情嗎?可是我卻偏偏這樣做了。我一心想避免陷入貧窮……其實,有她的愛情,有她做伴侶,貧窮一點兒也不可怕。可如今我雖然發了財,但我卻失去了可以給我帶來幸福的一切東西。”
“這麼說來,”埃莉諾有點心軟地說道,“你是確信自己曾愛過她的了?”
“見到這樣的丰姿美貌,這樣的柔情蜜意,誰會不動心呢!天下有哪個男人做得到呢!是的,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從心裡喜歡上了她。我生平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同她在一起度過的。那時,我覺得自己心意純正,感情真誠。不過,雖說當時我下定決心向她求愛,但是由於我不願意在極其窘迫的境況下與她訂婚,因此我還是極不恰當地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在這裡,我不想進行爭辯——也不想讓你數落我多麼荒唐。本來是義不容辭的事情,我卻不顧情義地遲疑不決,真是比愚蠢還糟糕。因爲結果已經證明我是個狡詐的傻瓜,費盡心機卻找到一個使自己丟臉的好機會,成了永遠爲人不齒的傢伙。不過,我最後終於拿定主意,一有機會與她單獨相會,就向她表明我一直在追求她,公開對她說我愛她。事實上,我早已在盡力設法表露這種愛。但是,在這當口——就在隨後的幾個鐘頭就能跟她私人談話時,卻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倒黴的事情,使得我的決心、我的幸福毀於一旦。我的事情敗露了……”一說到這裡,他有些猶豫,不禁垂下了頭,“史密斯太太不知道怎麼聽說了,我想是哪個遠房親戚告的密,這個親戚一心想使我失寵於史密斯太太,便告發了我的私情,我與別人的瓜葛——但是我不需要親自再作解釋,”他補充說,面孔漲得通紅,拿探詢的目光望着埃莉諾,“你和布蘭德上校的關係特別親密——你大概早就全都聽說了。”
“是的,”埃莉諾答道,臉色同樣變得通紅,但她又硬起心腸決定不再憐憫他。“我全都聽說了。坦白地說,我無法理解,在這起可怕的事件中,你竟還想爲自己開脫罪責。”
“請你想想,”威洛比嚷道,“你是聽誰說的。難道會公平無私嗎?我承認,伊麗莎的身份和人格應該受到我的尊重。我不想爲自己辯白,但是也不能讓你認爲,我就無話可說了,難道就因爲她受到傷害,她便無可指責了?就因爲我是浪蕩子,她就一定是天使?如果她那強烈的感情和缺乏理智——然而,我並非有意爲自己辯護。她對我一片深情,是應該得到更好的對待,我經常懷着痛責的心情緬懷她的柔情蜜意,而這股柔情蜜意在一段短時期內讓人一時無力抗拒,我但願——
我由衷地但願,要是發生過這種事就好了。我不僅傷害了我自己,而且還傷害了另一個人,此人對我的一片深情(我可以這樣說嗎?)簡直不亞於那個姑娘,此人的心地——哦!真是高尚無比!”
“然而,你對那個不幸姑娘的冷漠無情——儘管這種事我根本不願談論,但我還是一定要說——你雖冷漠無情,但並不能因此就對她殘酷的棄置不顧。你不要以爲拿她的脆弱和天生缺乏理智做藉口,就可以爲你自己的殘忍作辯解。你應該知道,當你在德文郡花樣翻新地尋歡作樂之時,歡天喜地地追求新歡之際,她卻陷入了窮困潦倒的境地。”
“可是,我以名譽擔保,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威洛比急切地答道,“我沒有想到我忘記了把我的地址給她,況且,憑常識她就能查到我的地址。”
“好啦,先生,史密斯太太說了些什麼?”
“她一見到我就立即責備我犯了錯,我的慌亂可想而知。她這個人一向心思純正、思想正統、不曉世故——這一切都對我不利。事情本身我無法否認,但做到大事化小又徒勞無益。我相信,她早就對我的行爲有了大致的瞭解,對我產生了懷疑,而且對我那次訪期間對她不夠關心、很少把時間花在她身上,感到不滿。總之一句話,最後導致了徹底決裂。只有一個辦法我還可以得救——善良的女人,她非常重視道德——她答應我如果我願娶伊麗莎,她就既往不咎。這是不可能的——於是她正式宣佈不再喜愛我,把我趕出了家門。就在事情發生之後的那天夜裡——我第二天早晨就得離開——我整個晚上一直在反覆考慮下一步怎麼辦。思想鬥爭是激烈的——但結束得太快了。我愛瑪麗安,而且我深信她也愛我——可是這些全都敵不過我對貧窮的恐懼,不足以克服我貪財愛富的錯誤思想。這種思想我本來就有,再加上我常跟一些奢華的人混在—起,進一步助長了這些錯誤思想。我當時完全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把握能得到我現在的妻子,只要我願意向她求婚就行。我自以爲即使按照常理,謹慎考慮一下,也不會有別的出路。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離開德文郡,便遇到一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就在那天,我約定同你們一道吃飯,因此必須找個藉口爲不能赴約道歉才行。但是,究竟是寫信,還是當面陳說,我一直舉棋不定。去見瑪麗安吧,我感到這很可怕。我甚至拿不準自己再見到她時還能否堅持自己的決定。可是事實證明,我在這點上低估了自己的氣量;因爲我去了,見到了她,發現她很痛苦,我離開她時她仍然很痛苦——我離開了她,而且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她。”
“威洛比先生,你爲什麼要去呢?”埃莉諾用責備的口吻說道,“寫一封信就足夠了,有什麼必要非去不可呢?”
“爲了面子,我必須得去。我不忍心就這樣從鄉下一走了之,讓你們和左鄰右舍懷疑我與史密斯太太之間真的出了什麼事,因此,我決定在去霍尼頓的途中,順便到巴頓鄉舍看看。可是見到你的妹妹,確實很可怕。而且更糟糕的是,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你們都不在,不曉得到哪兒去了。我頭天晚上才離開她,當時我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對得起她:再過幾個小時我就會跟她定下終身大事。我記得,從鄉舍往艾倫漢姆走去時,我不知多幸福、多快活。我自鳴得意的,逢人便樂。但是,在我們友好相處的這最後一次的會見中,我走到她面前時,卻是懷着一種內疚的心情,我簡直連掩飾感情的能力都沒有了。當我告訴她我不得不馬上離開德文郡時,她是那樣悲苦,那樣失望,那樣懊惱——我永遠不會忘懷。而且她對我還是那麼信賴,那麼信任!哦,上帝!我是個多麼狠心的無賴!”
兩人沉默了一陣。埃莉諾首先開了口:
“你告訴她你不久就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告訴了她些什麼,”威洛比不耐煩地答道,“我不記得當時都跟她說了些什麼。一定是對以前該說的事情說得少,而對以後的事,十有八九都說了些不能兌現的空話。我想不起來說了些什麼——想也無用。後來,你親愛的母親進來了,她那樣和藹可親,那樣推心置腹,使我更加痛苦。天啊!這確實使我感到痛苦。我當時很悲傷。達什伍德小姐,你不可能知道,回想過去的悲傷對我卻是一種莫大的寬慰。我憎恨自己心術不正,太愚蠢,太卑鄙,過去遭受的一切痛苦,如今反倒成了使我感到高興的事情。你瞧,我走了,離開了我喜愛的人,去找那些我並不感興趣的人。我進城的途中坐的是自己的馬車。路上也沒人做伴,因而無聊得很——沒有人可以說說話——前思後想,心裡是那麼愉快——展望未來,一切光明無限!回顧巴頓,多麼令人寬慰的情景!哦!好一次幸福的旅程。”
他停住了。
“嗯,先生,”埃莉諾說,她雖然憐憫他,但是又急於想讓他快走,“就這些?”
“就這些!——不——難道你忘了在城裡發生的事情?那封卑鄙的信!她沒給你看?”
“看過,你們來往的信件我都看過。”
“我收到她第一封信的時候(因爲我一直待在城裡,信馬上就收到了),我當時的心情——用常言說,叫做無法形容。用更簡單的話來說——也許簡單得平淡無奇——我的心情非常痛苦。那一字字、一行行,用一個俗套的比喻來說——假使那親愛的寫信人在這裡的話,她會不准我這樣說的——猶如一把把利劍刺進我的心窩。知道瑪麗安當時在城裡,說句同樣俗套的話,這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晴天霹靂,利劍穿心!她會怎樣責怪我啊!她的情趣和見解——我相信我比對自己的情趣和見解更瞭解,當然也更覺得寶貴。”
在這次異乎尋常的談話過程中,埃莉諾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現在不覺又軟了下來。然而,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制止她的同伴繼續表達最後的那種想法。
“這是不正常的,威洛比先生。別忘了你是結了婚的人。你只要說些你良心上覺得非說不可的話即可。”
“瑪麗安在信中對我說,雖然我們分離了許多個星期,她仍然像以前那樣愛我,她的感情始終不渝,她也深信我的感情照樣堅定。這些話喚起了我的悔恨之感。我說喚起了,是因爲久居倫敦,忙於事務也好,到處放蕩也好,我漸漸心安理得了,我已經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惡棍。我自以爲對她的感情變得淡漠了,便硬是認爲她對我也一定情淡愛弛了。我對自己說,我們過去的傾心相愛只不過是閒散無聊時乾的一樁勾當罷了,而且還要聳聳肩膀,表明事情確實如此。爲了壓住一切責難,消除一切顧慮,我時常暗自說道:‘我將非常高興地聽說她嫁給了個好婆家。’可是這封信使我進一步認清了自己。我感到,她纔是我在世上唯一最愛的姑娘,而我對她卻毫無良心。但是,當時我和格雷小姐的事情剛剛確定,退卻是不可能的了。我唯一的辦法就是避開你們兩個人。我沒有給瑪麗安回信,想以此讓她不再注意自己。我一度甚至決定不去貝克利街。但是我最後斷定,最明智的辦法還是裝成一個冷淡的一般相識比較好,於是有天早晨,我眼瞅着你們都出了門,走遠了,我才進去留下了我的名片。”
“眼看着我們出了門?”
“正是如此。你若是聽說我經常注視着你們,多次差一點兒撞見你們,你更會感到驚訝。你們的馬車駛過的時候,爲了不被你們看見,我躲進過好多商店。我住在邦德街,差不多每天都能瞧見你們其中的某一位。要不是我堅持不懈地加以提防,一心想要避開你們,我們是不會分離那麼久才見面的。我儘量避開米德爾頓夫婦,以及其他我們雙方都可能認識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米德爾頓一家人來到城裡,我想就在約翰爵士進城的第一天,還有我去詹寧斯太太家的第二天,我兩次都無意中撞見了他。他邀請我晚上到他家參加晚會,爲了引起我去的興趣,他還對我說你們姐妹倆都要光臨。這樣一來,我當然不敢去了。不過,即使他不告訴我說你們也要去,我也會認爲你們一定會去,我也不會放心地到他家去的。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瑪麗安寄來的一封短信——仍然那樣熱情而真誠地對我推心置腹——切都使我的行爲顯得可惡透頂。我不知道怎樣回信。我想寫來着,可是一句也沒寫成。不過我知道,我那天時時刻刻都在想念着她。達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能可憐我,就請可憐可憐我當時的處境吧。我一心想着你妹妹,又不得不在另外一位女人面前扮演着一個快活的情人!那三四個星期是再糟糕不過了,後來,唉!我硬是碰上了你們。這就不必再提了,我出盡了洋相,表演得像個小丑!那是個多麼讓人痛苦的夜晚!一方面,瑪麗安美麗得像個天使,用那樣的語氣在叫我威洛比!哦,上帝!她向我伸出手,那雙迷人的眼睛深情而急切地注視着我,要我向她作解釋!而另一方面,索菲嫉妒得像個魔鬼,看上去真像——得了,不管怎樣都沒有關係了,現在都過去了。那一晚呵!一有可能我就跑開,躲着你們,可是我還是看到了瑪麗安那可愛的面孔變得極其蒼白。那就是我看到的她最後一次,也是她呈現在我面前的最後的模樣。那真是可怕的情景啊!然而如今當我想到她真的快要死去的時候,這對我來
說倒成了某種安慰,因爲我自以爲別人看到她臨終時的那副樣子就像那天的模樣那樣真切。我一路趕來的時候,她一直就在我的眼前,就是那副樣子,就是那種神色。”
接着,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威洛比首先從沉默中醒來,隨即說道:
“好啦,讓我趕快說完走吧。你妹妹真的有所好轉,真的脫離危險了嗎?”
“我們對此確信無疑。”
“你那可憐的母親也確信無疑?——她可寵愛瑪麗安啦。”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親筆寫的那封信,對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是啊,是啊,這件事尤其要說一說。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給我寫了封信。她寫的內容,你都看見了。我當時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飯,有人從我的住所給我帶來了她的那封信,還有其他幾封。不巧,索菲在我之前看見了這封信。一見信是那樣的大小,紙張那麼精緻,還有那娟秀的筆跡,這一切當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來,她早就聽人恍惚地提起過,我愛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年輕小姐,而她頭天晚上親眼見到的情況也說明那位年輕小姐是哪一個。這就使她變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裝出一副開玩笑的神氣(那樣子如果是來自你愛的女人,原本會討人歡喜的。),馬上拆開信,讀了起來。她的無禮行徑讓她大受懲罰,因爲她讀到了使她感到沮喪的內容。她的沮喪我倒能經受得住,但是她的那種感情——她的惡毒——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讓我平靜下來。總而言之,你覺得我妻子的寫信風格如何?細膩,溫柔,地地道道的女人氣——難道不是嗎?”
“你妻子!可信是你自己的筆跡呀。”
“是的,不過我的功勞就在於,我只是像奴隸似的照抄了那些我都沒臉署名的語句。原稿全是她寫的,用的都是她自己的巧妙的構思和文雅的措詞。可我有什麼辦法?我們訂了婚,一切都在準備之中,幾乎連結婚日子都擇定了——不過我說起話來像個傻瓜。什麼準備呀!日子呀!說老實話,我需要她的錢。處在我那樣的境地,我必須做到不管怎樣都不能鬧翻臉,因此那時候我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話說到底,我如何措詞寫回信,會在瑪麗安和她的親友們心中對我的人格產生怎樣的印象呢?只能產生一個印象,那就是我等於宣佈我自己是個惡棍,至於做起來是點頭哈腰還是吹鬍子瞪眼,那是無關緊要的。‘我在她們眼裡徹底完蛋了,’我對自己說,‘她們永遠不會再與我有任何交往了。她們已經把我看成了無恥之徒,這封信只會使她們把我看成惡棍。’我一面這樣絕望地想着,一面無所顧忌地抄寫着我妻子的話,而且還要跟瑪麗安的最後幾件信物作永別。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夾子裡,否則我會拒不承認有這些信,並把它們珍藏起來。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來,連吻一下都做不到。還有那綹頭髮——也放在同一只皮夾子裡,我隨時帶在身邊,不想讓太太半是笑臉半是耍壞地給搜查了——那綹心愛的頭髮——每一件信物都被奪走了。”
“你做得不對,威洛比先生,你應該對此負有很大的責任,”埃莉諾說,語氣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憐憫的感情,“你不該這樣談論威洛比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的抉擇,不是別人強迫你的。你妻子有權利要求你待她尊重些,至少得對她以禮相待。她一定很愛你,否則她也不會嫁給你。你這麼不客氣地對待她,這麼不尊重地議論她,絕不等於對瑪麗安贖罪,我認爲這也絕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對我提我的妻子,”威洛比說着,重重嘆了口氣,“她不值得你憐憫。我們結婚的時候,她就知道我不愛她。就這樣,我們結了婚,來到庫姆大廈度蜜月,然後又回城尋歡作樂罷了。現在,達什伍德小姐,你是可憐我呢,還是我這些話都白說了?在你看來,我的罪過是不是比以前少了點呢,——哪怕是少了一丁點兒。我的用心並不總是壞的。我解釋開一點兒我的罪過沒有呢?”
“不錯,你當然解釋掉一點兒——只是一點兒。總的看來,你證明了你的過失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大。你證明了你的心遠遠沒有那麼可惡。不過,我簡直不敢想象——你使別人遭受這麼大的痛苦——我簡直不知道,還會有比這更惡劣的結局。”
“你妹妹痊癒之後,你能不能把我對你說的話向她說說,讓我在她心裡也跟在你心裡一樣,也能減少一點兒罪過呢?你說她已經寬恕了我。給我點希望吧,讓我覺得,如果她能更好地瞭解一點兒我的心,瞭解我現在的心情,她就會更加自發、更加自然地、更加溫和地,而不是那麼一本正經地寬恕我。告訴她我的痛苦和懺悔,告訴她我從沒對她變過心。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告訴她我此時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她。”
“我會把那些相對來說能夠爲你開脫的話都告訴她。但是你還沒向我說清楚你今天來這裡究竟有什麼特殊緣故,你是怎麼知道她生病了?,
“昨天夜晚,我在特魯裡街劇院的門廳裡碰見了約翰•米德爾頓爵士,他一認出我是誰(這是近兩個月來的第一次跟我說話),就跟我說起話來。自我結婚以來,他一直不理睬我,對此我並不奇怪,也不怨恨他。可是當時,他那麼一個天性溫厚、正派老實而又糊里糊塗的人,懷着對我的滿腔憤恨和對你妹妹的深切關心,情不自禁地把那些他認爲應該讓我傷心的事情告訴我,雖然他很可能並不認爲我真的會傷心。因此,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告訴我:瑪麗安•達什伍德在克利夫蘭得了斑疹傷寒,生命垂危——那天早晨他收到詹寧斯太太的一封信,說她病情非常危急——帕默一家人都給嚇跑了,等等。我一聽,震驚無比,根本無法用無動於衷的樣子來掩飾,即使感覺遲鈍的約翰爵士也察覺了這一點。他看我心裡難過,忍不住也心軟了。他消除了幾分敵意,甚至臨別時差一點兒跟我握握手,還提起了以前答應送我一隻小獵犬的事。我聽說你妹妹生命垂危——而且垂危中把我視爲天下最壞的大惡棍,在最後時刻還會蔑視我、仇視我,我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因爲還有什麼可怕的陰謀不能被人說成是我乾的?有一個人準會把我描述成一個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惡棍。我感到很可怕!我很快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八點就了上馬車。現在你全都明白了。”
埃莉諾沒有回答。她在沉思默想:一個人才貌出衆、天性開朗、坦率正直、多情善感,卻因爲過早地獨立生活,染上了遊手好閒、放蕩不羈、貪慕虛榮的壞習氣,於是對他的心靈、性格和幸福都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害。社會環境使他變得奢侈虛榮,而奢侈虛榮又使他變得冷漠自私。爲了達到追求虛榮的可恥目的,他不惜損人利己,追求虧心的快樂,結果卻捲入了一場真正的愛情,但是奢侈的生活,或者至少是爲滿足揮霍而帶來的需要,又使他不得不犧牲這真正的愛情。每一種錯誤的癖好都導致他棄善從惡,並且使他受到懲罰。先前,他不顧道義,不顧人情,拋棄了一切利害關係,從表面上割斷了這股愛情。可是如今,這愛情已經無可挽回了,卻支配着他的整個身心。再說那個婚姻,他爲此曾無所顧忌地讓她妹妹受盡了折磨,如今對他來說可能更是他今後不幸的源泉,而且是更加無可挽回的不幸的源泉。
埃莉諾如此這般地沉思了幾分鐘,驀地被威洛比打斷了。原來,威洛比也是剛剛從幾乎同樣痛苦的沉思中驚醒過來,突然站起身準備走,順口說道:
“在這裡再待下去也沒有用了,我該走啦。”
“你回城嗎?”
“不,去庫姆大廈。我去那兒有事,過一兩天再從那兒回城。再見。”
威洛比伸出手。埃莉諾不好拒絕,也把手伸給他。威洛比親熱地一把握住了。
“你確實有點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嗎?”他說着鬆開她的手,一面靠在壁爐架上,彷彿忘記了他要走。
埃莉諾告訴他說是的,她確實有點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她還說原諒他,同情他,祝他幸運——甚至關心他的幸福——並對他提出了忠告,告訴他如何做才能最有效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威洛比的回答卻並不十分令人鼓舞。
“說到這點,”他說,“我一定盡力好好混下去。家庭幸福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我能允許我想到你和你妹妹在關心我的命運和行動,這就會成爲——這會讓我有所注意——至少,這會讓我覺得值得活下去。當然,我永遠失去了瑪麗安。萬一上帝保佑,假如我有幸可以再次自由——”
埃莉諾一聲斥責,打斷了他的話頭。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一次說再見吧。我要走了,生活下去,提心吊膽地擔心一件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怕你妹妹結婚。”
“你完全錯了。你休想再得到她啦。”
“但是她會讓別人得到的。假若那人偏偏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他——不過,我不想待在這裡,免得讓你看到我傷害得最深的那個人恰恰是我最無法原諒的人,從而白白地失去你對我的一點兒同情和憐憫。再見,上帝保佑你!”
說完,他幾乎是跑着離開房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