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慕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氣,好笑地依言轉過了身去。
項菲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筆,一筆一畫地寫下兩個字,寫罷再點上中央的蠟燭,燈便亮了,明亮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燈壁射出來,一朵蓮花在她的掌心上開得嬌豔。
俯下身把燈放在水面上,項菲儀看著燈上的那個名字離自己越來越遠。她第一次毫不矜持地想求一段姻緣,可若他心另有所屬,便祝他一生安泰,餘生靜好吧。
“好了!好了!”項菲儀笑嘻嘻地戳了戳背對着她的毓慕,“阿慕,你要不要放一個?求姻緣哦!”
毓慕轉身望去的時候,藏冬節的第一支菸花正巧在項菲儀身後開放。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他的姑娘就站在漫天的焰火下,對着他笑得眉眼彎彎。毓慕這一生,看過許多的煙火,可他還是覺得這世上最美的煙火,是那一年阿若臉上清澈明媚的笑容。
毓慕低聲笑了起來,桃花眸中映襯着璀璨的天空,華美得如同天神。
“我的姻緣不能問花燈,要問同心結的。”
“什麼?”項菲儀正興致沖沖地看着五彩絢爛的天空,聽到毓慕的聲音扭頭卻不見了他的人。
餘光一瞥,正瞧見毓慕蹲在她的身前,認真地將那個圖案繁複的同心結系在她的腰帶上。
“阿,阿慕?”項菲儀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放花燈,這麼靈?
毓慕起身,認真地望着她的雙眸:“我的姻緣只能問問阿若,願不願意收下這枚同心結?”
腰中雙綺帶,夢爲同心結。煙火的聲音在耳邊轟炸,毓慕的聲音卻依然清晰無比。
“好。”項菲儀笑起來,緊緊握住腰間的同心結。
我喜歡的人,剛好也喜歡我。多巧,多好。
煙火依舊絢爛奪目,項菲儀的心境再不似往。寬大的袍袖下,她與毓慕十指交握,就像其他的青年男女,肩並肩坐在河岸邊。如果能就此停在這一刻,就這麼倏忽老去,該有多好呢?
所以她沒有看見,毓慕眼底滑過的一抹擔憂。阿若,如果那一天,你不願嫁了,我該怎麼辦?
藏冬節這一天沒有宵禁,可到了後半夜項菲儀便撐不住了。很快,在毓慕背上沉沉睡去。
十里長街,花燈漫漫。毓慕緩步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彷彿是擁有了一整個天下。於是只要不到半個時辰的路,毓慕揹着項菲儀走了一個時辰。
將項菲儀在牀榻上安頓好,拂開她臉上赫連亂的髮絲。望着她酣睡的嬌俏容顏,毓慕猶豫半晌,還是沒忍住,輕輕地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
蜻蜓點水,卻繾綣多情。
而當他出現在院落外時,臉色明顯沒那麼溫柔了。足尖輕點,毓慕飛身上了房脊。那裡早早地就有兩個人等在那裡了。
“屬下參見主上!”房和虛異口同聲。
虛一面行禮,一面對着毓慕的冰塊兒臉默默在心底翻白眼,剛纔還滿臉柔情的!
赤裸裸的差別對待!
“何事?”變臉速度一流的毓慕冷聲開口問。冷着一張臉,潛臺詞很明顯啊:如果你們的事情讓我覺得不如看阿若睡覺更重要的話就死定了!
這還是那個不近女色的主子嗎!虛覺得世界真幻滅。
不過事態的確是十分嚴峻,至少他們已經沒有能力控制局面了。
房嚴謹恭敬地開口道:“回主子,新都出事了。司染大人希望主子儘快離京,返回豫州主持大局。”說着,呈上了一封火漆封口的書信。
毓慕拆開了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長達三頁的信,臉色隨之越來越差。
信紙在毓慕手中扭曲,碎裂,毀屍滅跡。毓慕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桃花眸中漆黑沉鬱,一片可怕的平靜。
“所以,段正義在兩天前就已經走了?”毓慕語氣陰鬱,“不是告訴司染,即使動用南秦境內的暗樁,也要攔住他?”
房默默醞釀了一下詞句,回道:“司大人說,他······畢竟是使臣的身份,不太,呃,不便插手南秦事宜。”
實際上司染的原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就給老子屁大點兒權力還想讓老子挾制項天漠?拉倒吧!
名義上作爲東璟使臣,司染一面牽制着沒事兒就去求娶襄儀帝姬的蕭晟瑾,一面盡力挾制段家。但他畢竟只是使臣,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能及時派人攔住段安柏對鄭經和段開的截殺,雖然跑掉了段安柏,但不至於讓所有關於青雨山金礦的線索消失,也算是盡力了。
“主子,季斂南已經戰死,段正義領兵前往滄州,一旦他與西遼接頭,裡應外合,局面對我們便會大大不利,”虛雖然吊兒郎當,在正事上還是十分清醒的,“屬下以爲,司大人說的不錯,您應當儘快前往豫州,主持大局。”
“鄭經怎麼樣了?”毓慕平生第一次猶豫起來。
他知道現在最好的做法是立刻啓程前往豫州,但是想到阿若······如果可以,他不願意給阿若帶去一絲一毫的傷害。
“鄭大人並無大礙。”房恭敬道。不知道主子葫蘆裡賣什麼藥,難道指望着揭穿金礦一事讓段正義回來認罪伏誅?
“讓他儘快上書,除掉段家在新都的所有勢力。”毓慕眉眼淡漠,“就算段正義不會回來救援,也絕不能讓他裡應外合!”
“可是蕭晟瑾·······”
“他足夠聰明,還在南秦的地盤上,爲了自己的小命兒,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挑起戰事。”毓慕很是冷靜,“只要平南王府的三十萬幽州騎,能在蕭晟瑾返回西遼前剿滅段正義,南秦的局面便可穩定下來。”
虛悄悄地挑了挑眉,默默感嘆一句紅顏禍水。
豫州人馬在一月前便已到位,主子此時返回豫州,纔是眼下對他們來說最簡單最一勞永逸的辦法。
然而很明顯,本來該攪亂南秦局面的主子,爲了南秦的襄儀帝姬殿下,開始平衡起南秦的形勢來。以東邊對主子的忌憚,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啊!
毓慕沒有注意到他,沉吟半晌後繼續開口:“以我的名義,傳信阿晏,在整個暗風下達對段安柏最高等級的絕殺令。”
若他所料不錯,段安柏一定與西遼六皇子蕭晟鳴有密不告人的關係。這樣,不僅猛火油的去向可以解釋,就連季斂南的戰死,也能清楚了。
不但令段正義光明正大離京,搞不好還能間接弄死身在新都的蕭晟瑾。蕭晟鳴與段安柏的完美雙贏。
他纔是眼下南秦局面最危險的不確定因素,就連段正義,只怕也是他的一步棋而已。他必須死!
“是!”房無條件服從。
儘管知道暗風暗殺段安柏成功的可能性基本爲零——畢竟此人和主子同出師門,身手同樣的深不可測。
“你們去吧!通知黑衣衛阿若的消息。”
房與虛再次行禮,欲去。
猶豫半晌,虛還是忍不住開口:“主子,豫州那邊······”
“我自有安排。”毓慕語氣冰冷,毫無商量餘地。
這就是不打算走了?他幾乎能想象到司染咬牙切齒的扭曲表情了。虛哀嘆一口氣,跟着房消失在暗夜中。
“阿若啊······”許久之後,毓慕還是靜立在屋脊上,一聲嘆息聲止於脣齒之間,消失在寒氣逼人的夜風中。
新都。禁宮。
今晚是盛大無比的藏冬節,宮中照例是舉行家宴。
初冬時節花草是沒有的,難得宮人匠心獨運,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爲花,粘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苑內各色花燈灼灼,皆系紗綾紮成,精緻非常。整座禁宮燈火通明,顯得金窗玉檻的氣派。
今年更是邀請了西遼與東璟的使臣,宣帝帶着皇后和後宮幾個有頭臉的嬪妃,與階下衆人相談甚歡。太和殿中井然有序,除了據說還在承天寺反省的襄儀帝姬,倒也算得上賓主盡歡。
然而在宴會一半時,莊誠長帝姬與西遼太子卻匆匆告假離席。注意到這一點的宣帝微微眯起有些渾濁的雙眼,看不出情緒。
到了單獨安排下用來稍作休整的宮殿,莊誠長帝姬瞬間褪去莊重的表情,握着絹帕的手骨節泛白。一旁的蕭晟瑾將藏在手中的紙片看完,遞了過去。
“蕭晟鳴!果然西域女人血統下賤,生出來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房內只有母子二人,莊誠長帝姬看過紙片,將手邊昂貴的兔毫盞狠命貫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響聲,尤不解氣,市井潑婦般罵着。
蕭晟瑾就顯得冷靜多了,還有心思擺弄手邊的茶具。聽着母后叫罵,心知是連着遠在西遼的白貴妃也一起罵進去了。
說實話,他也沒想到他的好六弟會給他來這麼一手,無奈地勸道:“母后且息怒。段安柏雖與六弟暗中結盟,可眼下也威脅不到咱們。”
“呸!什麼六弟!”莊誠長帝姬的眼中恨意濃烈得可怕,“一個下賤的西域胡姬生的孩子,他配和你稱兄道弟麼!”
蕭晟瑾只好行禮告錯:“是是是,蕭晟鳴不配。不過母后也不要太擔心,這一次也不見得不可挽回。”
莊誠長帝姬這才慢慢冷靜下來:“瑾兒這是何意?”
“段安柏留在新都,可不真是爲了跟咱們結盟,”蕭晟瑾起身挑了挑燭火,跳躍的火苗大了些,“他是想替蕭晟鳴把我們拖在南秦,借南秦人之手除掉我們罷了。”
“那瑾兒,我們該怎麼辦?”莊誠長帝姬發狠還行,在玩弄權謀上依然是個一竅不通的新手。
蕭晟瑾笑意溫文,“段正義離京,段安柏隱匿,有人比我們更擔心。”
蕭晟瑾淡淡道:“此事焉知非福?鹿死誰手,還說不定呢!”
莊誠長帝姬半知半解,只好問:“瑾兒,需要母后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