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菲儀這才笑逐顏開。晏離知道他們有事相商,知趣地回了房。
只剩下三個人,項菲儀灌了一盅茶,逼迫自己不去想朝思暮想的毓慕,這才冷靜下來。
“兩位見笑了。”項菲儀勉強笑笑,迴歸正題,“西遼按兵不動,東璟只是佔了豫州。不知段正義處怎麼樣了?黃沙關可還保得住?”
鄭經搖搖頭:“誰知道呢。沈軒不發援兵,陳明遠被迫放棄雲城,至今還下落不明。不過他撤離前留了一手,段正義也是傷亡慘重,因此現在閉城不出。幽州騎想要攻下雲城,還得些日子。”
謝淵倒是沒那麼擔心:“雲城本就不是邊陲大鎮,防衛一般。加之陳將軍撤退前堅壁清野,缺少糧草段正義也撐不了太久。”
“怕就怕的是,他會有援軍,”項菲儀皺眉,“我回去立刻讓兵部傳信平南王,務必把雲城圍住,千萬不能讓白侃救援!”
“好,殿下辛苦了。”
“對了,說起兵部,還有一事。”鄭經急忙道,“要不要罷黜桑家?”桑山隸屬樞密院,掌軍隊調度。如今桑家心向項騫,就怕搞出什麼幺蛾子。
“罷黜肯定不行,”項菲儀沉吟半晌,“桑家如今已經站穩了,貿然動它只怕引起朝堂動盪。不過,我會找個合適機會架空桑山。務必盯緊桑家,我怕他身後的是段安柏。”
謝淵兩人聞言沉默點頭。
天色沉沉如水,溫暖的室內只能聽見風雪的肆虐之音。過了許久,項菲儀打算回去照顧宣帝時,才聽謝淵開口:“殿下,陛下他······怎麼樣了?”
項菲儀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父皇······還有三日。”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了。自從項菲儀意圖前往汴州那次,謝淵便知道宣帝的身體根本沒有看上去那麼康泰。停了好久,才道:“儲君之位,註定是二皇子囊中之物了。殿下您,又該如何?”
項菲儀有些錯愕,她沒想到謝淵會關心自己的將來,努力擺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段家沒落、段馥佩之死,皆有我的緣故,項頡一定恨毒了我。如他登基,我便自請去皇陵吧!”
其實還有一種,她等她的阿慕來帶她走。自此山高水長,相守相望。項菲儀垂了眸,自從得知了豫州的消息,她總覺得有些事情會變得面目全非。
鄭經一怔,守皇陵跟出家沒什麼兩樣啊!還有蕭晟瑾,真的會放過帝姬嗎?
簡單道別後,項菲儀匆匆登上馬車離開了。
寒風呼嘯,昏黃的燈火在風雪中寂寥地搖晃,將雪花映成枯黃的顏色。鄭經盯着腳下的雪看了許久,纔對着謝淵:“咱們瞞着殿下,是不是做錯了?”
“你想看她現在倒下?”謝淵轉頭踏過門檻,“註定沒有以後的事,不如留個美麗的夢給她也好。”
雪夜昏暗,馬車內也沒有掌燈。項菲儀抱着手爐,心事重重地合眸歇息片刻。半夢半醒間,項菲儀聽見車馬由遠及近的聲音。她掀開厚重的棉簾,隔着肆虐的風雪,只看見一頂華蓋一閃而過。
“殿下,還早呢,您怎麼不再歇一會兒?”車外的素雪聽見動靜,打了簾子進來問道。
“剛剛是誰家的馬車?”
“掛了西遼的標誌,應該是西遼驛館的人吧?”素雪仔細歪頭想了想,“彷彿是從禁宮方向來的。”
項菲儀皺眉:“快些回宮!”
是莊誠長帝姬,還是蕭晟瑾?這個時辰進宮又是想幹什麼?
“父皇,”項菲儀脫了披風,散了一身冷氣這才靠在矮榻邊:“父皇可好些了?”
宣帝撫了撫她的髮髻:“朕感覺好多了。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小若了。”
“不辛苦,”項菲儀急忙搖搖頭,笑起來,“倒是給父皇惹了好些亂子,父皇快快好起來,好給兒臣收拾殘局。”
宣帝黯淡灰白的臉色透了些活力:“輔政哪裡會不辛苦呢咳咳······小若這護國帝姬做得很好,朕放心咳咳咳咳······得很。”
項菲儀急忙接過龐大海手中的茶盞,遞過去。宣帝緩了緩,才又道:“你有攝政大權,若有什麼裁決不了的,可與謝淵、鄭經等人商議一二。”
宣帝病倒後,朝政被耽擱下來。此時二皇子項頡被禁足,八皇子項楓被幽禁。就當所有人以爲朝政會落到剛剛自由的四皇子項騫身上時,宣帝頒下口諭,封項菲儀爲護國帝姬,代理朝政。
項菲儀聞言點點頭:“兒臣盡力爲之。”
宣帝沉默了許久:“小若,朕時日不多了咳咳咳······朕去後,你當如何?”
“父皇說話怎的一點忌諱也無,”項菲儀用力逼回眼淚,終是紅了眼眶,“父皇是要長命百歲的人呢!”
“傻孩子,朕的身體朕清楚得很。”宣帝搖搖頭,笑她的孩子氣,語氣卻嚴肅,“朕去後,你便離開南秦,知不知道?”
“什麼?!”
“南秦將來如何······端的看天意吧,”宣帝老邁的聲音透着濃重的疲憊,“朕不是個好皇帝,也不是個好父親······咳咳,小若啊,我不能給你一個盛世安泰了咳咳咳······可你得活着,好好兒活着,我纔有顏面去見你的母親······”
“父皇······”項菲儀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宣帝擺擺手,擡眼直視着她的眼睛,渾濁的眼裡閃爍着異樣的神彩:“不要忘了你的哥哥,知不知道?”
項菲儀愣住了,她的哥哥——悼恭太子項默。已經去世三年了啊。
“千萬不要忘了你的哥哥,記得我的話······好好活着······”病空了的人,強撐了這麼久已經是強弩之末,宣帝拍拍項菲儀的手,“小若,不要記恨父皇。”
項菲儀心底隱隱有不祥的預感,宣帝卻不給她任何發問的機會:“去歇着吧。朕也累了······”
被龐大海強制送回永寧宮的項菲儀心事重重,她總覺得父皇像在暗示她什麼。記得皇兄,究竟是什麼意思?離開南秦,她又能去哪裡呢?
長夜寂寂,已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的項菲儀竟然毫無睡意。賭氣起來批了幾份摺子,反而更加精神。
突然,項菲儀像是想起了什麼。匆忙收起批完了的摺子,吩咐素雪點燈研磨,一字一句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心思。
阿慕,新都要亂了。
阿慕,我很怕。
阿慕,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阿慕,我·····想你了。
······
看着黑風帶着書信暗夜離開,項菲儀終於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後半夜,竟也能睡去了。
不僅睡去了,而且還睡死了!項菲儀在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當她匆匆忙忙梳洗後,趕到養心殿,卻被嚇了一跳。
整個太醫院的人在殿外嚴陣以待,江院正帶着劉院判剛剛從殿內走出來。見項菲儀心急如焚地上前,江院正急忙上前一步行了禮。
“免禮吧,父皇怎麼樣了?”
江院正斟酌良久:“殿下多去陪陪陛下吧,臣等······盡力了······”
項菲儀聞言,登時脫力,腳下一軟,差點摔下去。素雪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關切的問:“殿下,沒事吧?”
“我沒事······進去看看父皇吧。”項菲儀用力抓住素雪的手腕,彷彿是想汲取一絲堅持下去的力量。
宣帝已然昏迷不醒了。
一代帝王面如金紙,明黃的寢衣罩在羸弱的身架上,更襯得虛弱不堪。龐大海彎腰將被角掖好,這才轉身給項菲儀請安:“給三殿下請安。”
兩鬢蒼白,總是掛着和善笑意的臉上紋路斑駁,曾經挺拔的身軀也佝僂起來,大內總管龐大海,也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了啊。
項菲儀咬住了下脣,淚光盈盈:“龐叔······你快起來。”
“哎,”龐大海起身的時候有些晃了晃,“陛下睡着呢,殿下去外間守着吧。”
寢殿外的花廳裡,項菲儀與龐大海不是主僕,倒像是長輩與晚輩聊聊家常般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兒。
“老奴老了,總想起以前的事,”龐大海望向窗外的目光有些空曠,“那時殿下還是個孩子,總鬧着老奴要糖吃。轉眼間,殿下都這麼大了······”
“那時父皇和皇兄都忙,母后又病着,幾個皇兄也不愛和我玩兒。只有龐叔,願意陪我玩兒,”項菲儀看着慈愛的老人,“龐叔倒像是我的祖父呢!”
“哎喲喲,這個可就折煞老奴了!”龐大海連連擺手。想了想又認真道:“殿下啊,也許陛下有些做法您不理解,可您得知道,陛下不會害您的,他也是······爲了您好。”
項菲儀想起被流放的季、衛兩家,想起幽閉冷宮的姨母和小七小八,笑得有些頹喪:“可是······”
龐大海猜得出她在介意什麼:“殿下,不久之後您就會知道了,陛下的良苦用心。老奴活了大半輩子了,將來也要陪着陛下,沒法兒護着殿下了。殿下將來一個人,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想起宣帝還在牀榻上昏睡,項菲儀哪裡有心思再去介意些什麼,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一老一少,就這麼在宣帝牀前守了三四個時辰。傍晚時分,又降下雪珠來,連綿的雪珠簌簌作響,令人心中頓生淒涼之意。
宣帝,卻在此時睜開了雙眼。
“大海。”這一聲還帶着病中的喑啞,卻顯得中氣十足。龐大海與項菲儀急忙向寢殿跑去。
宣帝靠着明黃引枕,擁被而坐,微微帶笑,只是兩頰深深陷了下去,泛起一絲病態的酡紅。見了龐大海和項菲儀,宣帝對着項菲儀招招手:“小若,來父皇這裡。大海,該到的人都去宣一宣吧!朕有事要說。”
龐大海見宣帝彷彿是突然痊癒一般,心知是迴光返照了。喏喏地應着,轉身便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