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身子一震,站起來伸手抱住了太后。他喊:“母后。”聲音裡透着哽咽,有些沙啞,卻也含着濃濃的深情。那是天底下最最熱愛母親的孩兒纔會擁有的聲音。
“我的寶貝皇兒。”擡手輕拍了拍皇上的後背。
兩個人相對無言,只能感覺到彼此都在輕微的顫抖。
大殿裡很安靜,誰也不願意打破這份難得的安寧。赫連炫只是彎了眉眼耐心的看高臺上上演的那場母慈子孝,表情是一派悠然。
只有項菲儀會記得在這種時候轉過眼去看一看他,瞧着那張臉上清悠的表情,忽然就覺得心尖上一痛,連胸口都悶的喘不過氣來。她知曉,那張表皮的下面,是一顆正在滴血流淚的心。看着別人母子相親,這個從小失了母愛的人,會怎樣的羨慕而又嫉妒。
於是又看了看周圍都沉浸在這氛圍中的衆人,不動聲色的小步移到了赫連炫身邊,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赫連炫一愣,擡眼便瞧見了項菲儀一臉擔憂。怔忪片刻,只覺得心裡一股暖流緩緩而過,把覆蓋了心臟的那層厚重的冰塊融化了開去,溫暖宜人。於是忍不住的裂開了嘴角,衝項菲儀笑的如同孩子一般。
兩個人正相對而望,余光中忽然注意到太后動了動,推開了擁抱着她的人。
蕭太后伸手撫上皇上的臉,細細婆娑:“我兒長大了,好像才一眨眼的功夫,都可以獨立了。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斷。煦兒,母后不能再照顧你了,往後你要自己疼惜自己,好好生活。母后再不阻礙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只是你要專一一些,莫像你父皇那般,害人又害己。”
“母后!”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情,皇上擡手覆在太后撫摸他臉頰的手背之上,緊緊捂着她的手,好似只要如此,便能牢牢抓住他的母后。
“如今芷嫣不在了,後宮裡還是有不少好姑娘的。不會有人再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情,也不會有人再加害你的皇兒。可惜母后當初太自私,以至於現如今,連個孫兒都沒有。”
“母后!”皇上通紅着眼,定定瞅着跟前的婦人。好像只是一瞬之間,她忽然蒼老了幾十歲。從前的氣勢一下子消失不見,此刻只是個遺憾未得一孫的可憐婦人。
太后勾起嘴角,勉強擺出個笑臉來。她是學過功夫的人,只使了些力氣,便推開了皇上。轉過身又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來。
“諸位大人。趙家得你們輔佐,姬氏代表皇上先同各位道一聲感謝。姬氏半生罪惡,被名利所累,矇蔽了眼睛。怕是到了下面,也要被怨者所怨,不知要到何時才能修夠功德再世投胎。姬氏不敢有所要求,只求衆位大人念在爲我朝盡心多年的份上,能夠繼續輔佐趙家,給百姓安康。”
話說到這裡,沉默片刻。再側頭仔仔細細凝視赫連炫半晌。張了口,開開合合許多次,最終不過長嘆一聲。轉過身往大殿門外走去。
衆人只沉默的看着太后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拐角之處。只聽見“砰”的一聲,忽然有侍衛尖叫的聲音:“太后!”
大殿裡的人皆是一愣,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只有皇上大喊了一聲“母后”,想也不想,擡起腳便往外衝去。
待都回過神來,一窩蜂往外面跑。只見皇上半跪在地上,抱着太后的身體,顫着脣喊“母后”。
太后額頭上血正不斷的往外面涌,偌大的一道口子,真真應了“頭破血流”四個字。鮮豔的血紅的刺目,讓人看了只覺得心裡面難受的緊。
太后還有些力氣,正伸了手,想去撫摸皇上的臉頰。
皇上一邊呼喚,一邊抓住太后的手,往自己臉上貼。
許多人再看不下去,紛紛低着頭不往前方看。
太后終於如願摸到了皇上的臉,她咧了咧嘴,用盡全力勾出來一個笑,甚至來不及喊一聲“皇兒”,便閉上眼睛,垂下了手。
皇上一愣,僵硬的低下頭,去看太后的臉。他喊:“母后。”
母后。母后。母后。喊了許多遍。卻得不到迴應。
忽然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再也得不到迴應了。霍的住了口,只癡癡的看着懷裡的人。
滿腦子都是從前的事情。太后讓他習字,太后牽着他去逛御花園,太后爲他物色女子,太后教他處理政事。二十幾年,滿滿貫穿與生活之中的,都是這個爲他付出了許多的女人。她的一顰一笑,一怨一怒,無一不能輕易左右了他的情緒。
回憶裡全都是太后。她爲他做的種種,她對他的好,或者她自以爲是的爲他好。那些畫面如同流水一般在腦海裡遊走了一遍,而後又忽然想起了之前赫連炫說的話。太后爲了保住他的皇位,做的種種事情。
於是不自覺的開始想象那些場景,年輕時候的太后看起來和姬芷嫣有些相像,也同樣心狠手辣習性恨絕。年輕的太后給別宮的娘娘下藥,使絆子,用各式各樣的方法去殘害對自己有威脅的對手。
再往後,大着肚子的太后坐在轎子裡,豎着眉責罵屬下辦事不利。她尖銳着嗓音罵:“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去找。繼續找,不殺了那女人就提着你自己的腦袋回來見本宮!”
一邊想象,身子止不住的打了個顫。
赫連炫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在他身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恰恰遮擋住了陽光,落下一片陰影籠罩了跪坐的人。
“皇上,逝者已矣,請節哀吧。”聲音平淡,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起伏。
皇上默默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不動,也不知曉是不是沒有聽見赫連炫說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赫連炫又重複了一遍。依然不能得到迴應。
於是回過頭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後的項菲儀,朝旁邊側了側頭。
項菲儀知曉赫連炫的意思,心裡默默感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她邁着小步子走到皇上身邊,蹲下身子同他平視。她喚:“皇上。”
照舊沒回應。
耐着性子又喚了幾遍:“皇上”。直呼了好幾句,皇上竟然眨了眨眼,緩緩擡了頭去看項菲儀。
“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好不好?”項菲儀聲音輕柔,一副生怕嚇壞了誰的模樣。
等了好一會兒,皇上又慢慢轉了轉眼睛,搖頭:“母后”。
“我們把太后也抱回去。”項菲儀又說。
皇上又眨了兩下眼睛,應到:“好。”
於是抱着太后的遺體,站直了身子就要回逸景天。
項菲儀跟在他身後,兩個人才走兩步,被赫連炫轉過來攔住了。
皇上這才肯把目光稍微移開片刻,呆呆去看赫連炫。
被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瞧的心裡面很不舒服,赫連炫皺了皺眉。“您還不能走。”
“爲何?”項菲儀問。
赫連炫瞅了眼項菲儀,目光中是她看不明白的東西。而後又轉回眼看向皇上。“首先您得讓諸位大人都散了朝自行回去。您若是自己走了,叫其他官員們如何是好。”
“哦,那我們先給大人們打聲招呼吧,皇上。”項菲儀低頭在皇上耳邊重複了一遍。
眼珠子動了動,皇上應:“好”。
話音才落,赫連炫輕笑出了聲。“皇上不要着急。還有我們的事情未曾解決呢。”
“我們,的,事情?”皇上忽然有了反應,只是反應依舊有些遲緩。
“是啊。您看。我們都是趙氏子嗣,同出一系。你當了許多年皇帝了,現下我公佈了身份,也算是迴歸的皇子。而且我年紀比你大上一些,按理說……”
“按理說……”皇上重複。
“對。按理說,我應該纔是太子。正常情況下,我才應該是皇上。”
站在一旁的項菲儀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赫連炫。
“皇上。”皇上繼續重複,有些僵硬的腦子正在努力消化赫連炫話裡的意思。
“恩,皇上。”赫連炫笑的溫柔。忽然,他前傾了半身,靠近皇上,幾乎用脣貼近了他的耳朵:“可是現在你坐了我的位置,叫我如何是好呢。弟弟,我殺了你好不好?”
聲音很是溫柔,只是那話裡的含義,有如嚴冰一般凍的人遍體生寒。項菲儀靠的極近,恰恰好聽見了赫連炫的話。她瞬間白了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剛剛說什麼?”她聽見自己問話的聲音,卻發現自己沒辦法指揮自己的行爲。
“我說,我想要把他殺了。”赫連炫輕笑着重複。
“你瘋啦!”項菲儀尖叫出聲。聲音尖銳,不遠處的官員都不約而同的望了過來,滿臉詫異。看趙氏兩兄弟似乎有要事需要私下相商,沒人有膽子上前。所以即便對這個敢衝着赫連世子,不對,是趙哲趙……王爺吼叫的小太監是滿腦子好奇,也不敢去問上一句。
赫連炫搖頭,笑的更加燦爛。
“你開玩笑的對不對?”項菲儀壓低了聲音問。
“不。我是真的想把他給殺了。你不知曉,我連人都安排好了,只等着如果有人不滿,便鎮壓了他們。”
“你!你說真的?”
“都到了這個時候,菲儀還認爲我會開玩笑麼?”
“那……那……”
“什麼?”
“你爲什麼要殺了他?”
“我要做皇上啊。”
“你做皇上和你殺他有什麼關係?”
“殺了他我能更加的名正言順的登基啊。”
“若是不殺他呢?”
“不殺他的話……相對來說會多出許多麻煩來。會讓我……很困擾。”
“也就是說,其實不殺他,你也可以達到目的對不對?”
“對。但是……”
“沒有但是!你不能殺他!”
“爲何?”
“因爲……反正你不能殺他!”
“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挑了半邊眉,赫連炫依舊一臉笑意。
“因爲……因爲他是皇上。”
“若是他死了,我就是皇上了。”
“那……因爲他是你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