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登陸,陸英重新跨上白雲烏,打馬往洛陽而去。
白雲烏在島上車馬院圈養了十數日,恨不得將全身力氣都一刻拋出。陸英聽着耳畔呼嘯風聲,心頭也逐漸平靜下來。
閒話少敘,這一日到了洛陽東七裡橋,此地又名旅人橋,乃是晉武帝司馬炎所建。
就見三三兩兩百姓扶老攜幼往城中行走,還有的從城中出來,扛着鋤頭犁耙要去下田勞作。
陸英見此情形,不由心花怒放,感覺這許久勞累,實在是值了。
再近城池,東西商賈車馬集湊,彷彿這裡夢迴一國都城,忽然之間變得連他都不敢相認。
陸英心知,這種突然的繁華,乃是蘇頌磯與各大豪族極力而爲,並非可長久之計。
若要長治久安,第一要保證河南郡免於兵禍,連年太平。第二要增加人口,勸農勵商,興學重教。第三要經營洛陽城特殊地位,在各國之間遊刃有餘,做中轉連通之樞紐。
而後面兩條,仍是以第一條爲基礎。朱孚爲領軍守將,其肩上責任重大,還需多多磨礪纔是。
蘇頌磯那日說起,洛陽八關都邑,以後軍力強盛了,不能只守城池,周圍八大關隘也須經營牢固。
他一路想着未來大計,甚至規劃到了二十年後。
不知不覺進入太守府,就見毛秋晴正在召集衆衙屬議事,竟無人看到他這個主官回來。
陸英莞爾一笑,自顧將馬牽入後院,洗刷餵食畢,回到居處更衣小憩。
忽然聽到有女子在門外尖叫道:“哎呀,有賊!”陸英被驚了一跳,連忙起身到門前,卻見一名少女捧着他穿過的衣衫,站在那裡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少頃又有三名少女趕來,俱着素色羅裙,挽雙髻,眉目依稀熟悉。陸英一時記不起在何處見過她們,卻聽那捧着衣衫的少女又驚叫道:“郎君!你回來了呀!”
其餘三名少女也是歡喜雀躍,紛紛碎步上前施禮道:“奴婢拜見郎君!”
陸英終於憶起,這些都是自己建鄴府中的侍婢,怎得忽然一齊到了洛陽?他環視一週,一個名字也叫不出來,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那捧着衣服的女婢自報家門道:“奴婢鸚鵡,在郎君身邊服侍的少,不怪郎君不認得。”
指着個子最高的少女介紹道:“這是畫眉。”
又轉向有兩個酒窩、一雙大眼的少女道:“這是喜鵲。”
最後一個頭發稍黃,皮膚極白的少女是“鷺鷥”。而“鸚鵡”最是活潑善言,臉蛋圓圓的甚是討喜。
陸英笑着一一點頭,問道:“你們爲何不在富春山居,卻來了此處?黛菊、翠羽二人可好?”
鸚鵡答道:“是會稽王世子、中領軍大人下令,命我等來此伺候郎君起居,戴菊、翠羽二位姐姐與旁人仍在府中,郎君不必掛念。”
陸英饒有興致看她一眼,又道:“你們如何來此?可有人同行?”
喜鵲搶着道:“回稟郎君,我等隨劉督軍一道同來,沿路有官兵旗鼓開道,威風得很!”
陸英道:“劉督軍?哪個劉督軍,來洛陽何干?我怎不知?”
鸚鵡道:“是北府軍劉牢之大將軍的親侄,劉敬亭劉督軍,奉了朝廷之命爲河南督軍,來此上任的。”
陸英驚道:“河南督軍?怎得竟不與我商議!”
說完又感覺稍過,緩和了下語氣道:“我本欲薦舉朱孚將軍爲河南督軍,沒想到朝廷任命如此及時,
倒出乎我意料。”
喜鵲又道:“郎君不知道?朱孚將軍已經奉詔入京,另有重用!”
陸英心頭“噌”地生起無名火,半晌沒有言語,把四名女婢嚇得再不敢多言。
此時毛秋晴正來到門口,見此情形咳嗽一聲,淡淡道:“你們先下去,叫廚房準備膳食。再派人通知薛勇將軍,趙蕃將軍,晚上來此共飲。”
四人如蒙大赦,連忙領諾告退。
毛秋晴進屋坐下,微笑道:“太守大人回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屬下好出城恭迎大駕。”
陸英道:“看你忙於公務,就沒有去打攪。怎樣?一切還好吧!”
毛秋晴道:“你面子大,如今各方支持源源不斷,比姚興撤軍走時,強了不知多少倍!”
陸英笑道:“毛司馬勞苦功高,在下代洛陽百姓有禮了!”說着躬下身去,深深施了一禮。
毛秋晴冷哼道:“不敢當太守大禮。毛秋晴已死,今後再無毛司馬。我如今姓洛,名新晴。太守大人可以呼我洛司馬。”
陸英望了她一眼,轉身走到門口,嘆道:“洛司馬,朝廷調走朱孚,新命劉牢之之侄爲河南督軍,你怎麼看?”
毛皇后改名換姓,以洛陽之洛爲姓氏,是立志要爲陸英大業獻出全部精力,與過往做一個徹底割裂。陸英豈會不知?
但他心中難以忘記的自有她人,且早成婚結爲夫妻,又該如何面對眼前苦命的女子。
洛新晴道:“如今王孝伯已死,桓敬道撤軍,會稽王父子總攬朝綱,自然不會允許洛陽之地再有一方異軍突起。”
陸英道:“會稽王嗜酒昏聵,定然想不出如此長策。他那個兒子孫元顯,倒是個人物。看來我得親自去會會他,省得處處掣肘。”
洛新晴默而不答,過了片刻卻道:“前幾日,關中派來密使,許諾封你爲‘魏王’,將來得了天下,允你世鎮豫州。可惜你不在,被我趕走了。若是想做魏王,恐怕得你親自去找姚興了。”
陸英笑道:“什麼魏王,哄孩子的把戲罷了。我豈會上他的當?你做的好,省了我多費口舌。”
洛新晴笑了笑,起身告辭道:“府中還有許多事務,屬下先去了。晚上再爲大人接風洗塵。”
陸英轉念一想,忽道:“那個劉敬亭督軍,既然到了洛陽,終歸是我的屬下,晚上將他也請來。”
洛新晴點頭答應,轉身大步離去。
夜色降臨,太守府中張燈結綵,大排宴席。洛司馬請了城中所有文武官員,包括督軍劉敬亭、步軍統領趙蕃,馬軍統領薛勇,以及太守一衆掾屬,長史、主簿、參軍、記室等辛恭靖留下的班底。
這些人自從辛恭靖被俘入秦軍,一直過得戰戰兢兢。好在陸太守爲人和雅,並沒有大刀闊斧開革舊吏。而朝廷也沒有任命新的府衙屬官來此,是以暫時還得堅守職責。
如今洛陽萬象更新,他們也跟着水漲船高,品嚐到了主事當權的滋味。
雖說一切政務都由洛司馬說了算,但她天生幹才,所作所爲令人信服,又有傾國傾城之容,在她手下做事,倒也不算枯悶。
衆官吏按品級高下列座,酒過三巡,陸英舉盞對劉敬亭道:“劉督軍,如今國家多事,洛陽地處四戰之地,守衛百姓城池的重擔,就落在你肩上了!我敬你。”
劉敬亭忙起身舉盞道:“不敢當華亭侯禮敬。屬下身爲河南督軍,自有守土抗敵之責。不用您吩咐,我也當盡心盡力,絕不敢稍有懈怠。”
陸英笑道:“劉督軍請坐。你我同在洛陽,今後定要齊心合力,共保大好河山。”
劉敬亭重重點頭,將酒一口喝乾,才重新落座。
陸英心中暗思,今夜觀此人恭順有禮,倒不似拿着令劍來監軍的。他叔父倒戈背叛王孝伯,投入會稽王一黨,顯然是利慾薰心之徒。難道這個劉敬亭卻非趨炎附勢之輩?
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切不可被他一時恭敬矇蔽,還得多留心纔是。
於是又舉盞連連相勸衆文武,鼓勵他們整軍備戰,勸課農桑,大興商貿,定要將洛陽治理得欣欣向榮。
衆人也都慷慨陳詞,個個表示唯太守大人馬首是瞻,爲國家爲百姓鞠躬盡瘁。宴席到二更結束,除了薛勇留下,其餘人都各自散去。
陸英與薛勇漫步後園之中,詳談分別之後大小事情。
薛勇又言道,魏國拓跋涉珪大舉征伐,先滅柔然部,俘獲其半數部衆,又進攻世仇鐵弗部,直逼其都城代來城。
一戰俘獲劉衛辰之子,劉衛辰逃亡途中被部下所殺。拓跋涉珪盡誅劉衛辰宗族五千餘人,將屍體丟在黃河之中。
如今又自請爲嚮導,求趙國出兵一起攻擊賀蘭部。賀蘭部因爲賀蘭訥與賀蘭染干內訌,早已不堪一擊。恐怕將來拓跋涉珪與趙國段氏早晚有一戰了。
陸英暗暗擔憂拓跋涉珪殺孽太重,難免折損福壽。但他相距千里之外,也無法良言勸導。
縱使他當面勸說,如今的魏王恐怕也不是當初的十五歲少年,能否聽得進去還另講。
兩人暢談至深夜,薛勇告辭離去,陸英獨回臥房歇息。剛入臥室,就見燈燭昏暗,房中有一木桶,顯是準備他洗浴所用。
但如今水早涼透,陸英也無心沐浴,只想早些睡下。脫去外衣,走到榻邊一看,不免大吃一驚。
原來榻上竟有兩名少女眼巴巴瞅着陸英,身子都蓋在被中,只露出口鼻雙眼。
他不由嗔怪道:“鸚鵡、鷺鷥,誰讓你們睡在我榻上的?”
鸚鵡圓臉通紅,聲若蚊蠅道:“是洛司馬。她說,郎君獨居久悶,令我與鷺鷥今夜侍寢。”
陸英斥道:“胡鬧!快起來,回你們房中睡去!”
鸚鵡眼淚“唰”地下來,嚶嚶啜泣着起身下榻,竟遠不似白日能言。
反倒是鷺鷥撩一撩微黃的頭髮,揚着白皙的臉頰道:“郎君,是嫌棄我等寒賤嗎?我倆雖不是大戶人家,但也是清白之身。今夜洗浴乾淨,郎君權當發泄之器便罷,何必如此厭惡!”
陸英聞言頗爲不忍,只得溫聲勸道:“莫如此說!我從不曾嫌棄你們。只是自幼習慣了慎獨修身,於牀笫之事實在沒有多少興致。況且你們都是花樣年華,何必如此糟踐自身。”
鷺鷥道:“我等是先帝御賜給郎君的,生死都是郎君的人。郎君不要我等身子,我等以後爲牛做馬,只做個粗使丫頭即可。郎君不必寬慰,奴婢當不起。”
說着一掀被子起身,與鸚鵡披起衣衫相攜離去,留下陸英久久沒有回過味來。
這鷺鷥好潑辣的性子,以前怎麼沒見她如此發作?難道是受了毛秋晴言語逼迫,心中積怨深厚,故而向我撒火不成。
不管她,我豈是淫侈無節之人,怎肯做這等荒唐事!他和衣臥倒,連日奔波疲累,不一時就沉沉睡去。
房廊下洛新晴悄立許久,面上微有喜色。似乎有什麼事讓她十分釋懷。忽而又眼眸黯淡,默默轉身走向院外。
月光如銀,南風如醉。魚缸中的水漾漾生輝,石階上的倩影踽踽獨行。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