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覺民緩緩地講述着,不時出神地望着我身後,眼神有些茫然。他所講述的故事,時而讓我震驚不已,時而又使得我不禁擔憂。
小時候的黃覺民和現在沉穩的性格大相徑庭,十分頑皮,往往令父母和師長頭痛不已。
黃覺民深刻地記得和淺野明政相遇的那一天,是一個冬日的陰天,寒風陣陣。
他和幾個相熟的孩子在街道上玩鬧,很快一路溜到了這座廢棄的造紙廠。
那時候,還沒有其上的這座寫字樓,整個造紙廠被一堵圍牆和鐵絲網圈了起來。當然,這點所謂的障礙根本阻礙不了這些頑皮的孩子,六個孩子嘻嘻哈哈地找來一根鐵棍,把本就殘破不堪的鐵絲網弄開一個洞口,鑽了進去。
造紙廠裡早就沒有了人,連看了十幾年大門的老頭也都離廠而去了,寒風從破敗的窗口吹進去,迴響出詭異的嘯叫。
面前這破敗的氣氛讓這羣闖入的孩子心底暗暗一凜,但很快,玩心涌了上來,剛有的一絲絲害怕都被拋諸腦後了。
不知道是誰,首先提出了在這裡捉迷藏的想法,頓時,得到了其他人的贊同。
黃覺民對這裡頗爲熟悉,當時心中竊喜,等領頭的孩子一轉過身開始大聲倒數的時候,撒腿就跑。
就在其他孩子紛紛四下尋找藏身之處的時候,黃覺民卻輕車熟路地拐過幾個彎,繞過一大堆廢棄的鋼架,徑直往地下室而去。一路上心中竊喜,心想如果自己不主動出來,那些小夥伴們要找到他,怕是要廢上一些功夫了。
黃覺民小時膽子就比同齡人要大上許多,越往深處走,越是光線昏暗,灰塵遍地,尋常人走到這裡,往往不敢再深入,黃覺民卻毫不在意,一路小跑着跨過一道又一道鐵門。
最終,黃覺民來到了一扇鐵門前,停下了腳步,好奇地望着這扇門。
一路上所經過的鐵門,不是完全開着,鏽跡斑斑,就是緊緊鎖閉着,沒有像這扇一樣,只是半開着,而且裡面還透出不斷搖晃着的光線。
黃覺民說到這裡,微微停頓,凝神思考着,似乎在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好一會兒之後,才緩緩道:“想必之前你找到我的時候,看到地上那些陶罐了?”
我想起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陶罐,點了點頭,黃覺民不說我還倒想不起來,他這麼一說,我真好奇了起來,陶罐裡到底是什麼。
“裡面有什麼?”我問道。
黃覺民不理我的問題,自顧說下去道:“當時我的個子很小,從半開的鐵門邊鑽了進去。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個男人穿着奇怪的深藍色衣服盤腿坐在地上。”
黃覺民悄悄望去,忽然間,讓他詫異而且恐懼至極的一幕發生了!
只見其中一名男人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從背後抽出一把閃着亮光的長刀,刀鋒反射着火燭的光芒,在半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形,經過另外一個男人的頸脖處,頓時,男子的頭顱伴隨着刀鋒飛起,身軀還直直地坐着。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殺人的男子動作既快又準,當時的一系列動作悄無聲息,彷彿默片一般充滿了怪異的美感。
人頭在空中翻轉了幾圈,滾落到黃覺民的腳邊,黃覺民忍不住心中的恐懼,大聲叫了起來,隨後哭了出來。
哭聲在地下室中迴盪着,那個殺人者卻似乎毫不在意,望了黃覺民一眼,自顧自地盤腿坐了下來。
男子打開一個陶罐的封口,從裡面掏了些什麼出來,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黃覺民就這樣在門口哭着,那個男子卻盤腿坐在地上大吃,不時看一眼黃覺民,嘿嘿冷笑起來。
直到黃覺民哭也哭不動了,卻也不敢轉身就跑,生怕一轉身,男子的刀就會無聲地飄過來,砍下他的頭。他就這麼怔怔地望着男子吃東西,不知不覺自己的肚子也餓了。
男子吃完之後,又打開一個稍大些的陶罐,從裡面抓出一把把的黑色圓球,裝進身上各處的口袋之中。接着又打開一個黑色的口袋,把頭顱放了進去,又取出一瓶透明的液體,灑在屍體的身上,頓時,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個殺人的男人,就是我的師父淺野明政。”黃覺民嘆了口氣道,“我被他一下子抓了起來,夾在胳膊下走了出去,他的力氣十分大,夾着我可能不比稻草重多少。當時我如果跑掉了,不知道是會死,還是會有不同的人生。總之,當時幼年的我驚嚇太大,完全不知所措了。淺野帶着我拐了很多彎,我覺得似乎是越來越往地下深處走去了。當我們走出地面的時候,有幾個接應他的人,他們用日語說了很多話,最後,師父給我戴上了眼罩,等我再次拿掉眼罩的時候,我已經是在日本了。”
黃覺民平靜地道:“當時我十分害怕,還是幼年的時候,忽然離開熟悉的環境,甚至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那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我當初一個人到了法國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感觸。
“我不知道淺野明政當時帶我回日本的動機是什麼,我沒有問過他,現在也更無法問他。可能是我當時沒有離開,讓他覺得這個孩子很特別?總之,他的目的,是要把我訓練成一個像他一樣的人。”
“我學習日語,學習日本的文化,學習了很多東西。也慢慢了解到了自己的處境。後來才漸漸明白我當時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原來,那個造紙廠的地下,早就有了一個不爲人所知的地下設施和通道,是在二戰時期,由日本人秘密監造的。造紙廠是後來建的,設計者對地下的設施並不知情。當然,這一切都是出自於血月王朝的策劃。”
“他們當時的目的,是配合日本軍方在中國沿海地帶進行諜報活動,自然需要在各地有相應的根據地。淺野明政來到造紙廠的地下,是爲了追殺一個叛逃者。他們抓住了他,灌下了大劑量的鎮定劑,然後一刀砍下他的頭,讓之前的同伴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
我點了點頭道:“陶罐裡是……”
“是忍者的口糧,以前的人留在這裡的。”黃覺民淡淡道,“我們稱之爲‘兵糧丸’的東西,是用紅蘿蔔、蕎麪粉、麥粉做的,一天僅吃三粒,便不用擔心會耗費體力,可以適當地存放幾年都不會壞。”
我心中微微一鬆,本來想象力過剩的我胡思亂想,以爲陶罐裡裝着叛徒的頭顱什麼的。
“當年我師父追殺叛逃者,來到那裡,遇到了我。而二十三年後,我作爲一個叛逃者,感到自己無路可去了,便和美奈子回到了這裡。這裡是開始也是結束的地方,我以爲這裡就是宿命的終點了,沒想到,會遇到你……”
“叛逃……”我想了想,又問道,“那小亮是……?”
“我的弟弟,我父母在我丟失了之後生的。”黃覺民低聲道,“我從很多年前就回了中國,我回去找過我的父母……”
“恩……說說你到了日本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急急問道,黃覺民的家事並不是我想要知道得重點,我當時急切地想知道關於血月王朝的一切。
黃覺民頓了頓,繼續講述着他被淺野明政帶到日本之後,帶到一個與世隔絕的現代化小村莊中住了下來。不久之後,就開始被迫和村子中的其他孩子一起,進行一些艱難的訓練。
“血月王朝就在那裡訓練現代的忍者。”黃覺民緩緩道,“當然,這只是血月王朝遍佈日本的訓練地中的一個。當中的設施條件非常好,飲食也是經過精心搭配、調製的,如果我不是被強行帶到這裡,如果沒有那些古怪的訓練,我真以爲是去度假的。”
“也許外人往往覺得,忍者是被嚴密控制着,精神上受着禁錮。事實上,我們在生活中,並沒有接受任何精神方面的訓練。在長大一些的孩子當中,依然是可以看電視、聽音樂,接受着現代的外界訊息,除了我們的人身自由有人控制着之外,其他和尋常孩子沒什麼區別,甚至我們提出的一切要求,都會盡量地被滿足。”
在黃覺民的講述中,我逐漸對忍者這個僅僅存在於影視和小說中的羣體,有了更深的認識。
“我長大之後,漸漸淡忘了家鄉。小時候對淺野明政的恨意也漸漸消失不見,其實,那種來源於恐懼記憶的恨意,完全是不必要的。長大之後,我才明白,殺一個叛徒、執行一個任務,對淺野明政來說,和吃飯喝水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當然,不是從小在忍者訓練下長大的人,是很難懂得這一點的。事實上,忍者們也有自己的興趣和喜好,淺野明政就是一個好奇心特別強烈的人,喜歡冒險、喜歡危險刺激的任務,喜歡工業和機械,有兩個工程師的頭銜。最終,也是他的好奇心害了他,甚至連帶上了我們。”
黃覺民緩緩敘述着,一副關於現代忍者的不可思議的畫卷,慢慢在我眼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