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你個負心道士!”
“你這輩子可有做過後悔的事!難道真的就事事問心無愧嗎?”
葉娘看着一手持酒,一手握刀,正朝飛頭蠻走去的晉安,她朝晉安背影喊道。
聲音清冷。
如心已死的孤寂,沉寂。
聽到背後聲音,晉安腳步微頓,然後繼續頭也不回的朝飛頭蠻持刀走去,心境意志從未被動搖。
“天地之化,在高在深;聖人之制道,在隱於匿。非獨忠信仁義也,中正而已矣。”
晉安灌了一口烈酒,哈哈大笑的朝飛頭蠻殺去。
那背影。
瀟灑。
灑脫。
逍遙灑脫。
“晉安!”
“假如有一個女人爲你而死,有一個曾被你負心兩次的女人死在你面前,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你後悔。你這個鐵石心腸的道士心裡,會不會留下我葉孃的一滴眼淚。”
葉孃的聲音平靜。
沒有歇斯底里的咆哮。
也沒有哀傷,幽怨的憤怒。
那個醉醺醺斬妖伏魔的蓑衣拔刀身影,在這一刻,終於是腳步一頓,但他只是腳步微頓後又繼續頭也不回的殺向面前的飛頭蠻,沒有回頭看身後葉娘。
這時。
在地上以自身精血爲引畫了個複雜符陣,身體顫抖不停,面色痛苦的飛頭蠻,經過這麼多人替他牽引住晉安,他的師門禁法終於準備完畢。
飛頭蠻猛的闔開二目。
身首分離。
一顆披頭散髮的頭顱,帶着刺耳尖嘯的衝飛上高空。
“九黎部落三千八百六十九寨飛頭寨第八十三代最後一個後人,在此甘願以自身壽元與鮮血獻祭飛頭寨祖先,今日後人遭遇強敵,恐要隕落在此,懇請祖先救救後人,倘若今日逃過一劫我願獻上三對童男童女給先祖!”
飛頭蠻在無頭屍身上空尖嘯飛旋一圈後,飛頭蠻飛入陣圖內,叼起地上一張紙條。
那紙條上畫着一個小人。
一把誅心血劍直指小人的心口位置。
那小人的五官上,居然自己浮現出一個人的五官,眼耳口鼻齊全,正是此時的黃子年。
而在小人身體上寫着三個字,正是黃子年的全名。
飛頭蠻叼起地上的紙條後,直接在嘴裡一個勁咀嚼,這一幕,與無頭村金棺裡那個無頭蠱王嘴裡含着人生辰八字的畫面如出一轍。
但這飛頭蠻顯然不會那麼好心會給晉安偷天換日改命。
“咬死你,咬死你,五臟道觀來的牛鼻子臭道士,我哪怕是拼上折壽半甲子的代價,今天也要詛咒你附身的黃子年今日橫遭慘死,你生生世世都要被困在這具肉身腐爛的死人,慢慢忍受肉身腐爛疾苦,無法回魂!”
“我詛咒你,等你本尊肉身爛成白骨之時,就是你身死道消,魂飛魄散之日!”
“我詛咒你……”
飛頭蠻瘋了。
他嘴裡一邊大口咀嚼紙條,腥臭牙齒被紙條咬得黑臭,污穢不堪,一邊目光惡毒、仇恨的大聲詛咒晉安。
就在飛頭蠻發出一句句惡毒詛咒時,地上的血陣,衝起水缸粗的粗大血光,冥冥中,有不祥徵兆降臨。
驚得晉安太陽穴突突跳動。
心神不寧。
可晉安還沒出手強勢擊殺飛頭蠻,打斷邪法儀式,他元神裡手持的五福大帝驅瘟符在這個時候突然靈性大亮。
綻放出五色祥雲的耀目靈光。
五瘟使者在民間又叫五福大帝。
昭昭虛空中有祥瑞照下,似有身披五色袍,手執構子和罐子,手執皮袋和劍,手執扇子,執錘子,手執火壺的神庭大將軍高大虛影,收瘟攝毒、掃蕩污穢,打散眼前的血光大陣。
不需要晉安祭起神符,黃符主動替晉安消災抵難。
“啊!不!”
“怎,怎麼可能!爲什麼會這樣……”
“我不甘心啊!”
血光陣法中響起飛頭蠻的慘叫,他不僅沒詛咒到晉安,反倒遭到自身詛咒反噬,飛頭寨最後一個後人,就這麼慘死在了自己的詛咒反噬下。
頭顱頃刻間腐爛成白骨,元神被困在頭顱內逃脫不出去,不過幾息時間就元神隕落,隨着身死,人死如燈滅,魂燈熄滅,被自己的詛咒削成魂飛魄散。
飛頭蠻準備了這麼久的詛咒。
最後卻成了他自己的畫地爲牢。
大道感應!
陰德三千!
驅瘟符不止有祛除瘟疫,疾病,還有消災擋詛咒的奇效。
只是,這次爲晉安擋下一次詛咒,對驅瘟符的消耗同樣不小,啵的一聲脆響,元神手中的驅瘟符靈符消散,炸成晶粉,消散在虛空中,不見。
“老爺子,你又是正是邪?”
一人連破客棧數十人邪修,晉安身上殺氣凌然的轉身看向一直坐着未動的一隻鞋老乞丐。
那名雖不修邊幅,但並沒有蓬頭垢面污臭形象的老乞丐,擡起手指,點了點晉安腳邊的酒肉和尚焦屍。
“小道長今日神勇,道教真是香火旺盛,人才輩出,又出了一代天才俊傑。老頭子我今天出現在這鴛鴦樓客棧裡,不是衝着小道長你來的,而是來抓我天師府叛徒回去的。”
晉安低頭看向腳邊的酒肉和尚焦屍。
這酒肉和尚也不知道修煉的是什麼法門,居然沒有被五雷斬邪符劈成骨灰,只是半具屍體燒焦了。
而隨着酒肉和尚被天打雷劈給劈死,他的僞裝被破去,露出了本尊,那是名穿着八卦風水袍的長鬚男子,故意僞裝成和尚行走江湖,隱藏行蹤,躲避天師府的追蹤。
老乞丐看着晉安,目露讚賞的說道:“小道長,今日得見神勇之姿,剛直不阿,降妖伏魔,着實讓老頭子我大開眼界。”
“本來老頭子我想與小道長你推杯換盞,把酒暢談成忘年交,但無奈這個天師府叛徒我必須儘早帶回天師府交差,今日暫時先別過,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很快再見面,到時候再與小道長你好好認識,哈哈哈,老頭子我先告辭離去。”
隨着話落。
眼前一直坐在桌子前的老乞丐,身體燃燒,化作一張小紙人。
當晉安重新看向腳邊的天師府叛徒時,腳邊屍體已經不見。
“裝神弄鬼。”
看着逐漸燃燒殆盡的小紙人,晉安面色平淡,隨後不再去管天師府的那些亂七八糟事。
他只是府城一座小道觀的小小道士,手還沒那麼長,能伸到京城的天師府去。
這下,鴛鴦樓客棧徹底安靜。
不久前還有幾十號人喧譁的客棧,一下子只剩三人。
晉安。
書生馬景文。
葉娘。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道士,這首詩可有名字?”
葉娘平靜問晉安。
這一刻的她。
不再喊晉安名字。
而是喊他道士。
都說道士清心寡慾,只問道逍遙,不問紅塵羈絆。
或許這就是此刻葉孃的心境吧。
晉安沒有迴避:“倩女幽魂。”
“倩女幽魂,倩女幽魂…好悽美的名字…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知道你這種人不屑於看一眼我這種風塵女子,你也永遠不可能會愛上我這種天生命賤的風塵女子,既然你不會對我動真情,那我就讓你刻骨銘心的永遠記住我,讓你永遠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爲你而死,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鴛鴦樓裡的那個葉娘。道士,好好記住今日葉孃的最後一面,我要你一輩子都活在曾經有一個女人死在你面前的悔恨中。”
葉娘聲音平靜。
這一刻的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媚骨天生,到處勾引讀書人的女魔頭。
而只是一個心死絕望的普普通通女人。
她格外認真的看着面前男人。
她看的不是黃子年,而是黃子年肉身內的晉安元神,要把這個讓她兩次動情,又連着辜負她兩次的負心男人樣子,牢牢記在心中。
沒有撕心裂肺。
沒有自怨自憐。
沒有如小女子那般的大悲大傷落淚。
只有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一切都是在平靜中開始的,葉娘滿頭烏髮散開,最後如萬千鋼針刺入她自己後腦勺,蓬!
一代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香消玉損。
隕落在晉安面前。
身體在空中爆成血霧。
叮。
一聲脆響,一把女子象牙梳子掉落在地,潔白無瑕,純潔不沾一絲泥垢,隨着象牙梳子掉落在地的還有一顆淚珠砸碎在地。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相逢遇貴人。
……
再梳梳到尾,親朋來助慶。
二梳梳到尾,對鏡染胭紅。
三梳梳到尾,緣起緣又滅。
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我用一千次回眸換得今生在你面前駐足停留……
哎。
晉安來到桌前,掀翻桌子,抓起已經嚇得站不住的書生馬景文衣領,往鴛鴦樓客棧外走去。
哪知。
書生馬景文嘴裡一直鬼喊鬼叫的哭着:“還有一個!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客棧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烏雲消散。
露出夜星。
當晉安抓着文弱書生衣領剛踏出鴛鴦樓客棧時,就看到在鴛鴦樓客棧的院子外,站着兩道熟悉人影。
正是風水先生義先生。
以及重新恢復到神魂狀態,頭頂長着一頂綠油油荷葉的大頭老頭鍾老三。
除了風水先生附身的紙紮人破舊了些,大頭老頭丟失了刀客紙紮人,兩人略有點狼狽外,身上倒是看不出受傷跡象。
“義先生、鍾前輩!”
“你們沒事太好了!”
見兩人沒事,晉安目露喜色,上前朝二人打招呼。
“晉安公子你處理完鴛鴦樓客棧裡的事了?”風水先生似乎一語雙關,意味深長的看着晉安。
晉安臉上神情倒是沒有異常,他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又似回答了風水先生的話。
晉安不想在這件事上多交談,轉而問起風水先生和大頭老頭這次被困的情況,有沒有斬殺這夥古董商人裡帶頭的袁先生?
“我和鍾老三被困在畫界深處,斬殺了他們翎羽,可惜最後還是讓這夥人逃走了兩個人,其中一人就有晉安公子你口中的袁先生,這個叫袁先生的人的確有些本事,在最後關頭居然能御使小旱魃反擊我們。”
“不過經過此次一役,這夥人只剩兩個人逃走,今後難成氣候了。”
風水先生說着,看了眼晉安身後背後夜空。
晉安面色平靜,他不需要回頭,早已知道背後有什麼。
黑魆魆的虛空中。
矗立着一尊幾丈高的紅袍巨大人影。
那人穿着紅袍,頭戴硬翅子烏紗帽,面色蒼白如塗着厚厚白粉的死人,左手陰陽畫右手勾魂筆,彷彿陰間判官行走陽間。
形如鬼又似邪惡野神。
他手中的陰陽畫卷,一端握在手裡,一端垂落在地上,那畫卷上畫的不是別的,正是鴛鴦樓客棧。
鴛鴦樓客棧院子前有一座夜下土墳包。
而在朦朦朧朧的模糊遠處,似乎還有一座燈火零星的村莊,正是三水村。
此時,晉安帶着馬景文,從畫卷裡的鴛鴦樓客棧走出來,晉安回頭看到了身後黑魆魆夜幕裡的詭魅巨人。
這巨大人影右手中的勾魂筆,正要點向鴛鴦樓客棧,就好像是地府判官手裡的勾魂筆,要勾走誰的魂魄,但他的勾魂筆就在離畫卷還有幾尺高時,身體徹底無法動彈。
因爲他的巨大身體,軀幹位置,不知受到什麼樣的重創,多了個磨盤大的洞穿傷口。
透過那巨大洞穿傷口。
甚至能看到雨水止歇後,扒開烏雲見明月的皎潔玄月。
正是這致命傷口,終結了這紅袍巨人的性命。
……
……
接下來,晉安一把火燒了眼前的客棧,畫卷,走出墳包,帶上書生馬景文,跟風樹先生和大頭老頭,奔赴三水村救那些被古董商人害慘了的村民們。
當這一切都忙完時,已經是寅時,在過一個時辰就要黎明瞭。
晉安元神出竅,把肉身還給黃子年,讓他好好照顧自己婆娘,等回老家安葬好父母后沒地方可去,可以來五臟道觀找他,五臟道觀不會嫌多副碗筷。
隨後,晉安找風水先生要了副紙紮人空殼,一主二僕一路談笑風生,相互交流修行心得,一邊往府城裡不疾不徐趕路。
路上晉安還談到了他在鴛鴦樓客棧碰到天師府一名老乞丐的事,問風水先生和大頭老頭認不認識這人。
兩人都說不認識。
但他們可以代晉安回去問問夫人,夫人對京城那邊的事,好像瞭解很多……
二人護送晉安,一路平平安安回到府城,一主二僕最後在五臟道觀門口分別。
“義先生、鍾前輩,今夜多謝二位相助,同時也多謝你家夫人借兩大高手助我斬除心頭大患。我這裡有一封信箋,不知二位可否代爲轉交給你家夫人?”
臨分別前。
晉安交出一封用蠟油封口的信箋。
風水先生和大頭老頭自然不會拒絕,二人一口答應。
當目送二人離去後,晉安這才轉身回到五臟道觀裡,等他回到屋子,元神歸竅後。
嘆息一聲。
從牀上站起身。
走到身前的紙紮人前,從紙紮人懷裡拿出幾樣東西,除了幾件搜刮的冥器外,其中一件白潔無暇的象牙梳子最爲顯眼。
吱呀。
晉安推開屋子門。
走到屋門前的一棵青木下,刨開泥土,把手裡的象牙梳子埋在道觀後院的青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