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通哪裡肯讓自己的唯一希望跪下磕頭?旋即扶住周正卿雙臂,雙目含淚道:“我兒能有周公子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積下的福氣。”
周正卿連連謙讓,裝傻問道:“我錢兄弟有什麼麻煩了?”
錢大通當下又把昨晚今早的事說了一遍,只是更爲詳細。
李貞麗坐在主座上,轉頭看着徐佛,冷笑不已,明擺着嘲笑徐佛擇友無方。徐佛端起茶抿了抿,眉頭緊蹙,心中思索如何幫錢逸羣度過此關,便沒理會李貞麗。
周正卿在堂上踱了兩步,堅定道:“我這就去見陳縣尊,讓他儘快調了三班捕頭太湖巡檢去穹窿山。只是另有一事……”周正卿故作沉吟,又道:“我怕文光祖對錢家不利,敢請錢世伯帶了家眷,來我周府暫住幾日。”
錢大通大爲感動,道:“那實在太叨擾周公子了。”
“不妨事,”周正卿慷慨昂揚道,“若是世伯與伯母不嫌棄,就住在我的別院,也好有個照應。我聽九逸說他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妹妹,大可以跟我家姐妹一起住在後院。她們年齒相近,必定談得來的。”
錢大通見周正卿已經考慮得如此周到,不由大爲感念,只是仍舊擔心兒子的事。他正要開口,周正卿已經搶先道:“請世伯回去略作收拾,我這就先回去安排,然後派人去府上迎接。喔,對,還要去找陳縣尊,事不宜遲啊!”說罷就往外跑。
李貞麗沒等周正卿邁出曲俠堂,乾咳一聲清了清喉嚨,鏗鏘有力道:“傳我令去,赤霄、碧霄、青霄三部,立刻上穹窿山,聽從錢公子號令。”她嗓音本就清脆,此時更是包含金石之聲。
這一聲令下,較之軍令不遑多讓,嚇得周正卿腳下一顫,更驚得錢大通雙眼發直。
當下有三名女子從座椅之後走了出來,身穿赤、碧、青色紗衣,朝李貞麗抱拳爲禮,齊聲道:“遵命!”說罷便從堂門而出,不一時便傳來呼喝之聲,宛如軍營。
“縉霄部。”李貞麗道。
“在!”列中走出一名女子,上身穿着素色襦衣,下身一條大紅的裙裳,就如一朵躍動的火花。
“命你部姐妹盡數出去,凡是奴僕過十數的大戶人家,統統要查明動向,及時報與我知。”李貞麗道。
“遵命!”火衣女子轉身而出,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徐佛見師妹如此做派,知道她要掙足臉面。她雖然不甚贊同,心中卻也頗爲欽服。當年的小師妹如今已是一方虎鎮,將這綺紅小築經營得如此興旺。
“我自領紫霄部上山支援,”李貞麗轉頭對徐佛道,“師姐還是坐鎮綺紅小築,統領歸家院衆姐妹,與我絳霄、金霄兩部姐妹看好老家。”
徐佛笑道:“妹妹的‘九霄’看來已經成軍了。”
“師姐見笑了,不過是姑娘們還肯用功賣命罷了。”李貞麗道。
徐佛點了點頭,道:“那想來有絳霄、金霄兩部姐妹守護此間便足夠了,我還是帶着歸家院衆姐妹一同上山。”見李貞麗正要啓脣反對,徐佛玉手輕壓,不容辯駁道:“穹窿山乃是姑蘇第一山,再多的人上去都不算多。”
李貞麗的功夫大多是徐佛傳授的,骨子裡視徐佛爲師長,本想反駁一二,張口卻說道:“師姐說的是。”
徐佛起身對錢大通福了福,道:“錢老爺容秉,我等雖是曲中女郎,卻不敢忘一個‘義’字。錢公子不以我等身份卑微,折節下交,我等也不能置之不理。”
“錢老爺,”李貞麗也起身道,“我這赤、碧、青三霄,每部有姐妹三十六人,紫霄部更有五十五人,各個自幼苦練,刀劍嫺熟。絕非那些烏合之衆能比,請錢老爺放心。”
錢大通這才深吸了口氣,雖然感覺驚詫,卻多了一分欣慰。
周正卿也不臉紅,回身笑道:“徐媽媽李媽媽果然是曲中俠士,在下欽佩,那咱們就各行各路,多管齊下,定要護得九逸與他尊親安然無恙!”
徐佛微笑,李貞麗權當沒有聽見。
在蘇州繁華地,要想聚攏三五百人可不容易。綺紅小築的法子頗有些後世集團企業的模樣,九霄九部或是單開,或是幾部聯營,化整爲零變作好幾家妓坊。外人看着貌似毫無關聯,其實全聽李貞麗一人號令。
錢大通是公門中人,見這位李媽媽言談之間便調集了將近二百號人,這可比巡檢司都厲害,更別說陳縣尊的三班衙役了。
想到剛纔對李貞麗的輕視,錢大通不由臉上發燒,因爲事關兒子的安危,再大的身段也得放下來,當下拱手謝道:“李媽媽,大恩不言謝,日後定有所報。”他是吳縣的典史,這麼說自然是願意爲李貞麗在衙門中做個內應,雖然有失身份,此刻也顧不得了。
李貞麗見他拳拳愛子之心,再大的隔閡也消融了,臉色微霽,道了聲“不敢”,便去後面清點人手準備出發。
不一時,綺紅小築裡衣衫如雷,香粉如霧,一隊隊美麗女子身着各部服色,窄袖束腰,手提長劍,上了馬車。一輛馬車上只能坐五人,這近二百人便要分乘四十多輛馬車。即便是蘇州府尊出行,一時也湊不出這麼大的車隊,其壯闊可見一般。
如此龐大的車隊從不同門庭中魚貫駛出,交通有節,最終匯聚成一股洪流,往西奔馳而去。這番動作當然難以瞞過外人,李貞麗便讓人放出口風,說是今日蘇州的曲中女郎都要去靈巖山上的靈巖寺祭拜西施,燒香祈福。因爲靈巖山是去穹窿山的必經之路,便莫名其妙地當了回擋箭牌。
能夠一舉看遍全蘇州的美女,卻不用花一文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明真相的風流浪子們大感有趣,奔走相告。但凡有空的,都想去靈巖寺參與盛會。轉眼之間,“靈巖山上百花開”就成了蘇州最熱門的話題。
……
“前面就是靈巖山了。”
一箇中年文士指着不遠處的一座山包,順手遮擋了一下尚在東天的太陽。這支自西往東走的馬隊正是從穹窿山上逃下來的文光祖文公子,此刻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的豪氣,各個面帶沮色,心事重重。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馬先生,快派人去請我母親來見我最後一面。”文光祖趴在一輛板車山個,兩匹駿馬在前面拉他,說不出地狼狽。
那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頭。他很清楚這位文公子的傷勢並不致命,那把牛耳尖刀甚至沒有刺穿他腰間厚厚一圈肥肉。出於謹慎的性子,他還特意檢查過兇器,看上去已經有些日子沒有打磨過了,更別提刀刃淬毒。
這也說明那刺客顯然是臨時起意,並非蓄謀已久的暗殺高手。
“馬先生、哎呦哎呦……我是不是又流血了?”文光祖趴在板車上,不住地哼唧着。
馬先生坐直身板,朝前望了望,道:“公子,前面便是木瀆鎮。我聽說木瀆張氏子名叫張文晉,是愷陽公的門人,莫若我們去他府上先救治一番?”
“好好好!速去速去!以後我必不會虧待張家!”文光祖聽說有個地方能夠停一停,急忙叫道。
馬先生揮了揮手,自有門客先行策馬狂奔而去。這麼多人騎着馬,若是不派個信使通報,很有可能會被當做歹人進不了門。
從靈巖山到張家大宅,不過一二里路,策馬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能打個來回。大戶人家往來未必需要認識,不過總得驗證。那報信的門客遞進去一張文震孟的帖子,嚇得張家大開中門迎候文光祖。等文光祖到的時候,連大夫都等在門廳了。
張文晉等在門口,臉上卻是十分不耐。他眼下焦頭爛額,突然又冒出個文光祖,實在難以心平。只是看看文老爺的帖子,誰敢怠慢?非但得出門迎接,還得裝出一副蓬篳生輝的榮幸模樣。
總算等到了大隊人馬趕到,馬先生先行上前見禮,自報家門道:“不才文府西席,馬懷遠。聽聞張公子乃是愷陽公高足,還請念在衛道同志的面上,施以援手。”
張文晉被贏走天命丹之後心中總是忐忑,生怕沒有了那枚靈丹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眼下這個馬懷遠真是說到他心裡去了,再大的鬱結全都消散不見。他作揖回禮,道:“學生忝列恩師門牆,不足爲道。文公子這是怎麼了?”
“還不是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殺頭胚!”文光祖吼道,“我與他勢不兩立!”
張文晉一愣:誰當得起蘇州文氏公子這麼大的怨念?
“我家少爺說的,便是曾經的吳縣捕快錢逸羣。”馬懷遠聽說過一些盛澤的事,知道當時張文晉也在,只不知張錢二人是否有什麼交情。他這麼開誠佈公地說出來,一來是試探深淺,二來也有逼着張文晉站隊表白的意思。
張文晉聽了神色大變,連連上前三步,伸手抓住文光祖的手,登時鼻子一酸:“你也遭了那奸詐小人的詭計麼!”
文光祖見張文晉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登時興起一股同仇敵愾同病相憐的意境。
此所謂:持手相看淚眼,更無語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