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從靜定中出來,心神安泰。他活絡了一番筋骨血脈,站起身走出茅屋。山風迎面吹來,似乎比往日更加清新。日光落在身上,暖意直沁入五藏六腑,遊走四肢百骸。
錢逸羣不知道剛纔在靜定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享受着眼下的寧靜平和,心裡乾淨得就像是被徹底洗過一般。
——好像少了些什麼……
錢逸羣在門外走了兩步,聽着空山鳥鳴,伸手在身上一摸……懷中的百媚圖倒是提醒了他。
“中行悅。”錢逸羣叫了一聲,“中行悅?”
中行悅沒有反應。
這個被封印在百媚圖中的老鬼很少冒泡,但像這樣百呼不應卻讓錢逸羣有些意外。兩人到底是合作伙伴關係,而錢逸羣屬於“甲方”,擁有更大的主動權。
見中行悅無聲無息,錢逸羣只能回身屋裡,抽出西河劍,用尾指在劍刃上輕輕一抹,登時擠出一滴渾圓的血珠。他將血珠抹在百媚圖上,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這黑洞之中透出一抹詭異的綠色,散發出一股微弱的吸力。
不同於上次直接被扯入百媚圖中,現今的錢逸羣能夠站住腳步,十分堅定地抵禦這股吸引。他心中卻明白,只要穿過這個黑色的洞門,便能進入百媚圖的世界。
決定權只在他手中。
心念一動,錢逸羣走出了自己的身體,沒入黑洞之中。
落腳之處仍舊是那間充滿**氣息的春閨。
錢逸羣緩步走了出去,推開門,不用邁步出去便看到中行悅四肢大敞被懸吊在扭曲流動的時空亂流之中。
“正有事找你,”錢逸羣道,“你卻不理我?”
——我在你識海之中留下的神念被消磨得丁點不剩,怎麼理你?
中行悅緩緩擡起頭,一臉憔悴,就像是被魅靈虐待了無數光陰一般。他不敢告訴錢逸羣,其實自己能夠借那點殘留的神念無時無刻監視他的內心,只是避重就輕道:“我知道公子要問什麼。”
錢逸羣挑了挑眉毛。
“適才公子靈蘊衝蕩,溝通天地,普降甘露,是也不是?”中行悅知道這是必然的,因爲在他神念消失之前,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
錢逸羣點了點頭。
“待得風平浪靜,便有個小人浮現空中,是否?”
錢逸羣又點了點頭。
“那便是魄。”中行悅流露出一絲激動,被錢逸羣敏銳地捕捉到了。
“魂魄的魄?”錢逸羣追問一句。
中行悅點了點頭:“人常道三魂七魄,但真正能夠凝魄見魂的人終究有限。恭喜公子,總算邁出了修真第一步。”
錢逸羣對於魂魄的認識還有些模糊,聽中行悅說這只是修真第一步,不由吃驚。
中行悅看出錢逸羣的疑惑,忍不住輕笑道:“只是學些玄術,算什麼修真?哪怕威能再強大,不還是邁不過生死關?”他垂下頭,怨念迸發:“便如我這般……”
“修真……”錢逸羣吸了口氣,“爲何從來沒人對我講過這個?”
“只要是正法修行,無論什麼法門,最終只是歸根於魄、魂、神三道而已。”中行悅道,“凝練七魄,錘鍊三魂,合魂並魄而爲元神,最終溝通天地,融於大道。僅此而已。”
“你是說……每家每派都是如此?”錢逸羣驚訝問道。
“法門萬千,大道一途。”中行悅說得斬釘截鐵。
錢逸羣心道:那馮夢龍渴望尋個標準化模式出來,原來並非妄想啊。早知道我何必教他生搬硬造,直接問中行悅不就行了?
——不對!如果中行悅所言屬實,每家法門皆是如此,那爲何從未聽人跟我說過?無論是高仁、鐵杖道長,還是柳和尚,這些人的修爲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卻隻字未提,是何道理?
錢逸羣問了心中疑惑。
中行悅斜眼冷笑道:“你若是想害誰,便將這事告訴他罷。保證他一輩子入道無門。”
錢逸羣大奇:“這是爲何?”
“人有妄想。”中行悅簡簡單單吐出四個字。
錢逸羣心目如電,緩緩點了點頭。
人自出生之後,由先天而入後天,一歲歲長成,卻一天天失去了真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將外界的是非好惡套在自己身上,以爲是自己所想所需。如此便有了效仿、臨摹、學習、追求……最終卻是邯鄲學步,越走越迷茫,空虛寂寞冷。嚴重者甚至迷失了自我,成爲了社會的奴隸。
錢逸羣回憶上輩子,這種行屍走肉一般的社會精英就和滿山遍野的狗尾巴草一樣茂密。
再回到現今之世。國朝以八股取士,八股是什麼?說穿了就是替聖人代言,將自己視作聖人,發揮出一篇錦繡文字。這種風氣之下,自然滿街都是“聖人”。然而這些“聖人”都只學了聖人之行,卻沒有明悟聖人之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心腹中男盜女娼。
若是前輩修士將這魄、魂、神的三道境界泄露出來,天下不知有多少愚人會臆想附會,只把自己的妄念作真,想象出種種境界玄通,猶自以爲行得正走得快,資質非凡。正是爲了普渡羣迷,點化衆愚,但凡有些責任心的修士,便不肯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
什麼叫“繡出鴛鴦憑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這就是了!
“我明白了。”錢逸羣點頭道,心中騰起淡淡的喜悅。
“既然公子明白了,”中行悅臉上浮出嘲諷的笑意,“在下敢問一聲,公子是怎麼凝練成這一魄的?”
錢逸羣略一呆滯。
中行悅用一支小小的繡花針,扎破了錢逸羣尚未意識到的自大自得。
如果錢逸羣知道自己的修行法門,一步步行來,自然也就知道了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問題是,今天這一魄凝練本就有些蹊蹺,開始只是在思索“真神”的問題,繼而雜念百出,最後……就這麼稀裡糊塗凝練出來了。
人有七魄,那第二魄怎麼辦?
臆想麼?
錢逸羣打了個冷顫。
中行悅知道錢逸羣的秉性,也不敢讓他難堪,直說道:“令師是有大智慧大道行的,每日間身體力行便是清靜,你耳濡目染便是真道,就如浸在花露之中,自然體香。再加上每夜坐丹,煉化陰魔,這纔有了今日頓悟所得。”
錢逸羣耳中轟鳴,既驚且喜:原來這就是修真!
“你若得道,令師之功。”中行悅道。
錢逸羣連連點頭,道:“師恩如此深厚,可笑我以前竟然看不透。”
“你看不透的還多呢。”中行悅索性道,“你若得道,還有一人的情也是難以償還的。”
“鐵杖道人引我入道,我也是一樣將他視作恩師。”錢逸羣道。
“非也,”中行悅正色道,“奴所說的是趙監院。”
錢逸羣徹底懵了。在他看來,狐狸、高仁、鐵杖、柳和尚,都是自己前行路上的大恩人。沒有這些人,和狐狸,就不會有今日踏進修真道路的錢逸羣。然而趙監院……那個只會破口大罵的放屁狗……
“你若是不信,大可在他下次罵你時平心靜氣聽完,然後跪在地上畢恭畢敬磕一個頭,道一聲:多謝監院大師。”中行悅在“平心靜氣”、“畢恭畢敬”上着了重音,“到時你且看他怎麼說。”
——你不會是想玩我吧?
錢逸羣心中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