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一掃道袍長擺,跪倒在地,端端正正朝錢逸羣磕頭道:“多謝道兄點化。”
錢逸羣還是第一次被人拜,頗有些頭暈目眩,連忙扶起隨風道:“我知道自己陋習頗多,以後也要請隨風師兄多加點撥。”
隨風笑了笑,眉頭舒展,道:“如此關頭,正是打坐用功的好時機,小弟先走一步。”
“我也要回去。”錢逸羣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不過心情舒暢,沒有絲毫塊壘,肚子也就不是很餓了。
兩人執手告別,錢逸羣腳下輕快,一人高的矮牆兩三腳便蹬了上去,徑自朝藏經閣跑去。
即便經歷了一夜的聒噪騷擾,師父仍舊端坐椅上,一絲不苟地抄寫經文。從他身上哪裡看得出一絲被外物影響的痕跡?錢逸羣上前磕了頭,洗了手,什麼都沒說便坐了自己的位置上點水研墨,開始抄經。
剛抄了沒幾個字,錢逸羣腸中發出一聲雷鳴,原來是折騰了大半天,又沒吃午飯,肚中飢餓。他闔上經本,收拾好筆墨,悄悄朝師父磕頭告退,出去找吃的了。
此時過了齋堂開飯的時辰,運氣好也就只有些殘羹冷菜。錢逸羣想想還不如回去煮鍋水,扔點山珍野菜,拌點麪糊,澆點麻油……想到這麻油的香氣,錢逸羣不由口中津液噴涌,食指大動,先去取了個竹籃,往叢林深處走去。
晚秋的山裡的遍地都是珍寶,只看是否有緣識得。錢逸羣本來是五穀不分的人,這些日子也認識了山上常見的山珍野菜,每每摘來扔在菜裡,鮮香爽口。他這一心撲在了山珍上,肚子倒不是很餓。等他從山林裡鑽出來,日頭已經淺淺偏西,若是再熬一熬就能直接吃晚飯了。
拎着半滿的籃子,錢逸羣往茅蓬塢走去,剛到竹林幽徑的入口就見到路邊有人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握着五條繮繩,手肘撐膝,仰頭與那五匹馬大眼瞪小眼。
“這位大哥,您這是在幹嘛啊?”錢逸羣上前蹲在那人身邊,好奇問道。
那人頭也沒回,仍死死盯着馬,說道:“你看不出來麼?我這是在看馬呀!”
錢逸羣心道:你這倒是看得用功!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拖欠草料,被馬堵住了圍觀呢。
“剛纔我在地裡幹活,其實也沒什麼活好乾,突然從東邊來了這麼五個人,給了我十個銅錢讓我跟他們上來爲他們看馬。我真是從未見過這麼傻的人,這山上誰會偷他們的馬麼?竟然給錢只是讓我看着馬。雖然這馬臉不怎麼好看,不過我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要幫人家看到底……”
錢逸羣沒耐心聽他囉嗦,打斷道:“大哥,你知道他們去裡面找誰麼?”
“我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不過他們之中有兩個是軍爺,大概是去抓什麼汪洋大盜的吧。另外三個人就有些奇怪了,年紀大的讀書人反而要給年紀小的說好話,真是沒有長幼尊卑吧。不過像我年紀也不小了,倒是一樣要給本家侄兒種地,一樣得說點他愛聽的話……”
“再見。”錢逸羣站起身,往竹林幽徑走去。
“慢着!”那看馬的農夫站了起來,“你籃子裡採的什麼你可認識麼?”
“認識啊。”錢逸羣愣了愣,隨手在自己的籃子裡翻了翻,一一報了名字,“有什麼問題麼?”
“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農夫手裡牽着繮繩走了過來,從籃子裡挑出三條略帶棕黃的小果子,道,“你認識這是什麼?”
“我只是看它有趣,摘下來玩玩。”錢逸羣搖頭道。這果子長得很喜感,若是湊在眼前看,頗有些金瓜銀錘的模樣,他一時興起,便摘了一把,也就兩三條。
“這個就是巴豆。”農夫正色道,“你知道巴豆伐?”
“就是吃了會拉肚子的?”錢逸羣一愣,心道: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巴豆,原來是這般模樣。
“藥鋪裡採了這巴豆回去,要曬乾、炮製、煎炒、磨粉才能入藥,就算再心狠的大夫,也不過用個一錢兩錢。你要是不小心將這鮮巴豆吃下去,那可是會毒死人的。”農夫嚴肅說道。
錢逸羣將信將疑地看着農夫。
“你別這麼看着我。”農夫倒是直爽,“我們村子裡就有個小囡上山採了這巴豆,什麼都不懂就往嘴裡塞。這東西吃起來肯定是極辛辣的,她剛吃進去就吐了出來,饒是如此回到家裡還是拉水瀉,直把血都拉出來了,最後還是死了。”農夫臉孔扭在了一起,道,“我勸你還是快些扔掉,別的菜也要好好洗洗才能吃。對了,你這貓爪子給我一把罷,你看我這在這裡又走不開……”
錢逸羣閃過身,道:“這些我還不夠吃呢,後面山上到處都是,你自己去採就是了。”
“我在這裡拿了人家的錢,得爲人家看馬,你怎麼就不懂呢?鄉里的小孩都知道……”
“你把馬一起牽過去不就行了?”錢逸羣直接打斷道。
“咦,你倒是頗有急智呀。嘖嘖嘖,這麼個好辦法一定想出來不容易。不過你終究還是年紀太輕,所以想得不夠周全。萬一那五個人出來見不到我,也見不到馬,一定會以爲我偷了他們的馬跑了,到時候要扭送我去見官怎生是好?你雖然是好心,卻把我推進了火坑。我家可是本分人家,三代沒有見官之男,五代沒有再嫁之女。唔,說起來我姑媽倒是有一回差點再嫁……”
“我進去跟他們說一聲就是了。”錢逸羣聽得腦袋發懵,又惦記這五個來客。他聽說這五人之中有兩個軍爺,又有個奉承年輕人的中年書生,或許是李師爺帶着巡檢司的人來了。說不定陳象明也在其中,自然要有人奉承他。
他道:“我去幫你說一聲,話嘮大哥再見。”
“我不叫華勞呀,我叫華安。”那農夫一臉茫然,“我說你怎麼跟我說這麼多話,你是把我認作了我那堂弟吧。他去年就上杭州給人當書童去了,聽說他嫌自己勞碌命,不喜歡‘勞’字,便搶了我的名字叫做‘華安’。最多就是同名罷了,真真沒有道理我反倒得叫‘華勞’……”
錢逸羣已經鑽進了竹林幽徑,天光收斂,一股沁入肺腑的竹林幽香撲鼻而來。他走出沒多遠,這遮天竹林便已經將身後話嘮大哥的聲音徹底吞沒。
因爲沒有見到家裡的馬,錢逸羣倒沒指望父親親自來,不過心中仍舊存了一分僥倖,希望父親能夠親眼看到自己安然無恙,也免得牽掛。
“快說!錢逸羣去了哪裡!”一聲戾喝從茅蓬塢的山谷間傳到了竹林幽徑的出口。
這是錢逸羣不出竹林幽徑聽到的第一句話。
這聲音裡充滿了濃濃的河北口音,帶着強烈的忿恨,以至於“錢逸羣”三個字都讀了破音。
錢逸羣腳下一滯,身上已經感受到了兩道銳利的目光。他走出幽徑,臉上不動聲色,只見屋前的空地上站了五個男人,都是不曾見過的。這五人中像是分了三撥,兩個身穿將官服的男子站在最外圍,因爲沒有補服,看不出品級。此刻正滿懷警惕地打量着自己。
中間是個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一道劍眉微微上揚,人中深厚,若是再配把羽毛扇便有幾分諸葛亮的風采了。——雖然現在天氣有些涼,看上去會顯得特立獨行一些。
另外還有兩個年輕人,身穿綢緞,頭戴莊子巾,頗有些相似,看上去很像兄弟。其中一人手持寶劍,頂着錢衛的喉嚨,另一人手中非抱了戴世銘的配劍,還拿了裝有衛秀娘命主骨的錦囊。
“擠嘎阿姑賴樂窩裡廂伐?”錢逸羣臂彎裡挎着籃子,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故意將一口蘇白說得飛快。
“小兄弟,你說的什麼?”年長那軍官當前一站,好似雄峰聳立,身上霸氣威武,讓人頓生仰視之心。
錢逸羣心中暗道:好個將軍!原來霸氣側漏竟是真的!
“他是在說:錢家阿哥在家麼。”那中年文士上前翻譯道,口音中帶着一絲微弱的長洲口音。
“哈!”那年輕的軍官不過弱冠,眉宇間與年長那人頗爲相似,英氣有餘,老成不足。他大笑道:“原來江南人把哥叫做姑,差了輩分也就罷了,連男女都不分了。”
那年長的軍官掃了一眼錢逸羣,道:“你是這山上住戶?”
錢逸羣瞪大了眼睛,假裝聽不懂,望向那個文士。那文士將這河北官話翻成了蘇白,錢逸羣才一臉恍然大悟地模樣說自己是山下的農戶,上來給“錢家哥哥”送野菜的。他操着一口蘇州方言,又故意加重了吳縣口音,比一般蘇白更難聽懂,就連那位長洲縣的蘇州人都聽得有些費力。
“馬先生,問問他是否知道錢逸羣殺人的事。”年長的軍官突然道。
那文士自然就是文光祖的西席先生,馬懷遠。他心中暗道:真是多此一問,這事與你們又有什麼關係。不過這四位手下功夫了得,他自然不敢違命,當下將這話翻成了蘇州話。
錢逸羣心中暗笑:你們一幫人衝上來找我麻煩,竟然連我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太大,果然到處都有參不透“自作孽不可活”的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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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週強推,看看能否一舉上架,請諸位君子多多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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