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長的軍官正是曹文用。他突然問出的這個問題,卻有着更深一層的考量。
——連他們這兩個外地人都知道蔡家夫婦被殺的事,身爲山下村民沒有理由不知道。知道錢逸羣是殺人犯,還敢這麼神情自若地來送野菜,要麼是跟蔡家有仇,要麼就是錢道士的鐵桿忠狗。
曹文用盯着這個連官話都聽懂的懵懂少年,努力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蔡家人不是錢家阿哥殺的。”錢逸羣本想裝出一副激動的模樣,不過內心中卻難起波瀾,索性連面子上的裝模作樣也省了。
這句淡淡的辯駁卻讓人聽上去頗爲堅定,反倒不去疑心他跟錢逸羣的關係。
曹文用眼瞼微微一挑,心道:看這少年不像是作僞,雖然有些癡呆木訥,但是靈氣不弱。
“小哥,你能跟我們說說,錢逸羣什麼穿戴?長相模樣又是如何?”曹文用知道馬懷遠沒見過錢逸羣之後就十分痛苦,所謂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隊友。文家僕從之中見過錢逸羣的人不止一個,偏偏跟來個壓根就沒見過的!
“穿戴嘛,就是那樣,不好不壞。長相嘛,就是那樣,不醜不俊。”錢逸羣摸着下巴,突然發現想臨時編一套瞎話難度很大啊。
“這人是傻子,還是隻能從這老鬼身上落手。”那邊持劍的年輕人叫嚷道。
曹文用沒有理他,心道:鄉下人沒讀過書,哪知道如何狀物?因道:“小哥,他是喜歡戴個圓圓的帽子呢,還是扎個髮髻垂兩條帶子?”
圓圓的帽子是指混元巾,道士春秋天戴得較多。這巾前低後高,表示超脫,中間一圈留空,正好露出道髻來。不過年輕道士更喜歡拿布包了髮髻,垂下兩條腳帶,拖到背上。這在宋代庶人之中十分流行,喚作花頂頭巾或者荷葉巾。眼下許多年輕道士愛它的瀟灑縹緲,所以用得也多。
錢逸羣聽他這麼一問,心中一樂:這都是道士的頭巾,他這麼問出來,顯然是不知道我沒有道服啊!
當日趙監院給過錢逸羣道服,不過他“有骨氣”,不受“嗟來之衣”,故而一直是俗家服飾。
假意聽完翻譯,錢逸羣故作不耐煩道:“我哪裡耐煩去看他戴什麼頭巾?算了,他不在我便將這菜放下,不過得讓那人給我結錢。”他指了指被人用劍架住脖子的錢衛。只要錢衛能夠逃脫,等會動手他便不至於投鼠忌器。
“嗯哼,”曹變蛟冷哼一聲,“你這鄉野少年倒是膽大,看到他們的劍也不怕麼?”
“有什麼好怕的。”錢逸羣等馬懷遠翻譯完畢,淡淡道,“他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砍了腦袋,錢道士只要嚼個果子塗在他脖子上,他就活了。”
馬懷遠一驚,心道:這是什麼靈丹妙藥?能讓砍了腦袋的人復活?這人莫不是在說大話吧!
曹文用一直在努力聽錢逸羣講話,並沒有全靠翻譯,連蒙帶猜也懂了五六分,驚訝問道:“什麼果子,如此管用?”爲了省去馬懷遠的翻譯,還用了不着調的蘇白,聽着格外滑稽。
那兩個戴家子弟更是着力,巴巴朝錢逸羣靠攏兩步,劍離開錢衛的脖子都沒發現。
錢逸羣也“聽懂”了,從籃子裡取出兩枚鮮巴豆,託在手上:“就是這個,我吃過的,它反倒咬了我的舌頭,喝了好多水才壓下去。”
曹文用上前取了巴豆,湊近鼻頭,輕輕捏了捏,頓時一股辛氣沖鼻而入。曹變蛟也湊上來看了看,微微搖頭。曹文用又遞給了馬懷遠,問道:“貴境這種果子叫做什麼?”
馬懷遠雖然博學廣識,也看過醫書,卻沒有實踐經驗,搖頭表示自己從未見過。別說他一個西席門客,現在許多自學成才的醫生,直接買的別家藥房的藥物,同樣不曾見過新鮮巴豆。
五人傳看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錢逸羣道:“這是什麼果子?”
“是錢道士讓我看到便採來,他願意花十兩銀子一顆果子收呢。”錢逸羣獅子大開口道,“我當時不信,後來親眼見了他救活這個老漢,真是神仙手段。”
“他怎麼救的?你細細說來。”曹文用身在軍中,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對於這傳奇般的死而復生丹十分着意。
“就是跟這果子說了幾句話,然後放在嘴裡嚼爛,最後塗在他的傷口上。”錢逸羣胡謅道。
——這倒有些祝由術的味道。
曹文用心中暗道,又問:“你知道他說的什麼麼?”
“不知道……”錢逸羣搖頭道,“不過有時候我也見錢道士什麼都不說,只是咬一口果子嚥下去,然後發半天呆,好像很好快活的模樣。”
馬懷遠不由臉色一變。
他對於秘法玄術頗有了解,對於茅山術也十分信任。當他上了穹窿山,發現自己的好友不見蹤影,而錢逸羣卻沒死,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從往昔的眼報中可以得知,錢逸羣的手段左右不過御劍與暗器,上山這些日子就已經能夠對抗玄門高道,可見進益極大。
——莫非,就是因爲吃了這些果子?
馬懷遠心中暗道。
錢逸羣見五人面色各異,不由加了一把火,道:“今天午飯時錢道士還說,他早上打跑了一個茅山妖道,有些不濟,讓我多采些這果子回來好好補補。誰知道他人竟然不在……哎,老漢,你能給我銀子麼?我這就要下山吃飯了。”
“我買了!”曹文用大手一揮,決定不管這果子到底有什麼妙用,先拿回去找人看看。如果這能煉製成藥,這可是天下行伍之士的福音。
錢逸羣搖頭道:“我答應過賣給錢道士就不能賣給旁人。做人要有信用,就是鄉里的孩童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麼?”錢逸羣現學現賣,直接盜版了華安的原話,鄉土氣息撲面而來。
“小哥,我只要你一顆。”曹文用道。
“一顆都不行。”錢逸羣搖頭道。
“我出二十兩足銀!”
“我只賣十兩。”錢逸羣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
曹文用心道;這人是個傻子,跟他多說無益,只有取巧了。他轉向戴家子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錢衛,道:“戴家兄弟,這人能否借我一用?”
錢逸羣心中暗道:他倒不用強搶,看來還是有些節操的。話說我是何時得罪過這種人物?北方口音,又不帶民兵弓手,不像是巡檢司的官兒呀。若說是張家請來的幫手,不至於連個見過我的僕從都找不到吧?
他哪裡能想到,張文晉和文光祖兩人都在自己爲這驅狼吞虎之計得售而暗自高興!壓根沒想到這五人中沒一個見過錢逸羣。在他們的臆想之中,這四個高手上了穹窿山,錢逸羣就該像山裡乞食的猴子一樣跳出來,自報姓名,然後被打扁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