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去買了他的果子來!”持劍青年用劍尖刺了刺錢衛,神情頗爲自得。
錢衛站起身,緩緩舒展了筋骨,一步步走向錢逸羣。他步履沉重,只恨自己成了少爺的累贅。若不是顧慮他的安危,少爺也不用裝瘋賣傻在這裡與他們周旋。
錢逸羣看着錢衛一步步走來,漸漸脫離了那劍鋒所攝,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他將手裡的籃子遞給錢衛。錢衛卻沒有接,身形一晃遁入陰影之中。錢逸羣此刻感官越發靈敏,依稀能夠從光線扭曲中看出一團虛影,方纔知道這百媚圖的神通,未必就能逃過高手的肉眼。
“咦?人呢?”錢逸羣裝樣叫道,“他去了哪裡?”
戴家子大笑道:“這老鬼記吃不記打,還想故技重施麼!”說着從腰間取出一個小木盒,淡定打開。
錢逸羣倒是認得這木盒,正是從戴世銘身上找到的尋鬼司南。他心中道:是了,錢衛也是陰質多過陽性的人,在這尋鬼司南上就是個紅點,這兩人必然有辦法把他找出來。看來我只有落雷先打壞那司南,可這兩個軍官也不好對付……
“咦!”
手持司南的戴家子突然驚疑道:“怎麼沒了!”
另一個也湊了過去,見水墨地圖上果然只有一個紅點,應該是自己手中這寶劍和命主骨的反應。他跟着驚疑道:“這、這……哎呀!剛纔就該先刺他一劍!”他怪起自家兄弟來。
另一個不服道:“可不是你說,要讓他帶路找錢逸羣去麼!現在又來怪我!”
那人年輕氣盛,被嗆得無言以對,見馬懷遠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遷怒道:“我們來了這麼久,你家主人怎地還不派人來指認罪魁!”
馬懷遠心中不悅。他是文府的西席,屬於僱傭關係。又不是僕人,哪裡來的主人?
曹變蛟看了一眼曹文用,見叔父微微點頭,上前道:“小哥,咱倆年紀相近,必定好說話。剛纔笑話你是我的錯,我向你賠禮。”說着,深深打了個躬。馬懷遠心中不爽,便只對錢逸羣道:“他向你賠不是。”
錢逸羣登時眉開眼笑:“不妨礙,不妨礙。”
“小哥,”曹變蛟又道,“我們來找錢道士,只是想讓他爲國效力。他今日不見我們也無妨,我們可以再來,三顧茅棚這也是我們的本分。”
馬懷遠聽了心中暗暗冷笑:這丘八倒會哄人。因道:“他說他們還會再來。”
曹變蛟見自己說了這麼一大通,馬懷遠只翻譯一兩句,心中不悅,按捺下來也不發作,只道:“不過我們也不能白跑一趟,小哥不如先將這果子賣些我們,日後我們親自與錢公子解說。”
錢逸羣見戴家子弟持劍走動,又在地上指指點點,插入杏黃小旗,只道他們是在佈陣。這種與陰鬼打交道的家族十分神秘,手段不爲外人所知,錢逸羣心中頗爲擔心他們找出錢衛。他聽馬懷遠譯道:“他們還是要買你果子。”便道:“我賣你你也沒用。錢道士說,一定得在這山上吃了纔能有用。”
“錢道士有沒有說過,會有什麼用?”曹文用搶先問道,倒像是已經能聽吳縣土話了一樣。
錢逸羣暗驚此人天資,仍舊等馬懷遠翻譯了,方纔道:“說是精神抖擻,可以整晚整晚坐着不睡覺。我纔不信他呢。”
曹變蛟又看了看叔父,從腰間摸出兩錠小銀錠,掂了掂,約莫有十來兩,上前硬塞在錢逸羣手裡,道:“只要一顆,讓我嚐嚐。”
錢逸羣知道自己手上沒有繭子,怕被他發現,不敢推脫,便順水推舟收了銀子,讓他自取了一顆巴豆。
曹變蛟仔細看了看這巴豆,在袖子上擦了,放進嘴裡就要咬。曹文用哎了一聲,警示道:“小口。”
曹變蛟已經張大了嘴,聽到叔父發話,只是淺淺咬開一層果皮,眉頭緊皺,舌頭打直,哭喪道:“好苦!又辛又辣!”
曹文用道:“良藥苦口,你且嚥下去試試。”
錢逸羣一邊關注那兩個在地上佈陣的戴家子,一邊看曹變蛟反應。
曹變蛟硬是嚥下嘴裡的巴豆,細細感覺,皺眉道:“好像沒什麼知覺,我再嘗些。”他這一口就咬得大了,足足有半顆巴豆。
這半顆巴豆若是炮製成巴豆霜,足以尋常小藥鋪用上一個月的。此刻新鮮果子,壓根不能算藥,正印了藥書上的批語:“有大毒!”
《神農本草經》上說巴豆能破症瘕結聚堅積,留飲痰癖,大腹水腫。蕩練五臟六腑,開通閉塞,利水谷道。去惡肉。
老農們說得更爲直接:吃了巴豆,拉穿腸肚。
不一會兒功夫,曹變蛟臉色微變,說道:“三叔,我覺得腹中疼痛!”
曹文用上前按住侄子的肩膀,問道:“如何痛法?”
“好像肚子裡開了水陸道場,咕嚕嚕直叫……不好,我要拉出來了!”曹變蛟咬緊牙關,提收穀道,大腿緊並,小腿螺旋,也來不及找茅廁,一頭扎進林子裡去了。
曹文用剛追上兩步,只聽到林中傳來屁響如雷,從這時間上看,也不知道小曹將軍有沒有來得及脫褲子。曹文用臉上卻輕鬆了許多,但凡爛腸的毒藥是不會讓人腹瀉的,否則藥力進去還怎麼害人?反倒是許多仙丹靈藥吃了會有排除體內毒素的作用,待拉上幾回,自然洗經滌髓。
錢逸羣心中大定,這半顆巴豆足夠他拉得腿腳發軟了吧。他又將目光投向馬懷遠,心中暗道:這人看似一個狗頭軍師,不過這裡兩撥人都不聽他的。他是什麼來路?此人靈氣平平,看起來不像是會玄術的。只看他站姿,腰軟無力,也不是練武之人,應該最好打發。
馬懷遠被錢逸羣盯得心頭髮毛,暗道:這小夥子雙目精光外射,不像是尋常農夫,見官不怕,也絲毫不怯場,莫不是錢逸羣的幫手吧?
他們都只道錢逸羣是上山修行的道士,必然要穿道裝,卻想不到錢逸羣只是一身尋常粗布衣服,頭戴網巾,和道士沒有一點關係。
錢逸羣往前走了兩步,正好走到杏黃小旗旁邊,用腳踢了踢,問道:“這是做什麼的?”
那兩個戴家子弟一聲暴喝:“不許碰!”
錢逸羣見錢衛已經跑出了竹林幽徑,想他一定會去山上找師兄來幫忙,一腳踢開了那杏黃小旗,大笑道:“這東西是抓鬼的麼?”
“你混蛋!”戴家子見自己苦心布好的陣圖被錢逸羣破去,大聲罵道。他們渾然沒有發現,錢逸羣這句官話卻說得有模有樣,口音極淡。
錢逸羣選在此刻發難卻也不是沒有緣故的。
此時曹文用正走到林邊去看侄兒的狀況,那兩個戴氏子也因爲佈陣兩廂拉開,三個戰力正好是一個大大的三角形,難以互相支援。至於馬懷遠,就在錢逸羣身邊五六步的距離,身形軟綿無力,只需要飛起一腳就能解決。
“你是……”馬懷遠大約猜到了錢逸羣的身份,驚叫道。
“雷來!”
錢逸羣暴喝一聲,手中電球凝結,只是呼吸之間便已經甩了出去。這次他內含中氣,怒氣爆發,這掌心雷足足有蹴鞠那麼大,轉眼之間就衝到了最近那個戴家子弟面門,砰地一聲將他擊飛一丈來遠。
錢逸羣向前疾跑兩步,手中御劍訣捏動,劍指一指那人掉落在地的佩劍,哐噹一聲寶劍出鞘,如同一條銀蛇衝向馬懷遠。
馬懷遠大驚失色,哎呦一聲,抱頭蹲在地上。
銀蛇穩穩停在馬懷遠腦門前。
“小可不才,錢逸羣是也。”錢逸羣大笑一聲,眼睛盯着曹文用。
那邊另一個戴氏子已經撲向自家兄弟,將他扶坐起來,塞了一粒藥丸入口,雙眼怒視錢逸羣。
“好膽魄!”曹文用爽朗大笑一聲,“竟然被你騙過了。”
“好說好說。”錢逸羣淡淡道,“你們太蠢,騙了你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你以有心算無心,當然……哎呦呦……”曹變蛟聽到外面有變,提了褲子出來,腰已經直不起來了。他剛說了一句話,腹內又是一陣翻騰,急忙又縮回林子裡。
“你們自己來找我麻煩,蠢得連個認識我的人都不帶,還說我以有心算無心?”錢逸羣冷笑道,“你們且先自報家門!”
“某家曹文用,那個被你算計的是小侄曹變蛟。”曹文用微笑道,“我們確實不是來找閣下麻煩,所來只爲兩件事。”
錢逸羣心中一動,曹變蛟這個名字他可是如雷貫耳,哪怕十九年沒聽,一樣記憶深刻。
這位少年將軍在明末的地位,完全不遜於岳飛之子岳雲在《說岳全傳》裡的地位。他少年從軍,在叔父曹文詔麾下效力。小小年紀久經戰陣,屢次打敗王嘉胤、高迎祥、皇太極,深得崇禎帝的器重。時人將他與叔父曹文詔並稱,爲大小曹將軍。曹文詔可是被譽爲大明良將第一,可見世人對曹變蛟的評價之高。
此時,小曹將軍正蹲在林中,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樹,七竅五官統統擠成一團……
錢逸羣記得曹變蛟戰死於崇禎十五年的鬆錦之戰,從年齡上看可謂英年早逝,最多不過三十出頭,不由爲他惋惜。不過再想到自己半粒巴豆就放倒了大明名將,這個故事值得傳送千古啊!
“我等前來,只爲兩件事。”曹文用出聲道,“請道長出山效力,另外便是爲了研山。”
錢逸羣聽到“研山”兩字,心頭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