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通略一沉吟,道:“你還記得前兩年那場民變麼?”
錢逸羣茫然點了點頭。前兩年就是天啓六年,當時魏忠賢派了東廠緹騎來蘇州抓捕吏部員外郎周順昌,誰知周順昌的民間基礎很不錯,數萬人聚集要保周順昌。東廠哪裡有善男信女?囂張跋扈慣了,動手打人,結果反被憤怒的民衆殺了。
當時的巡撫毛一鷺飛書北京,說是民反,眼看就是一場大獄,有五位義士出頭頂了下來。他們五人後來就葬在虎丘之側,有墓碑爲“五人之墓”。這事是錢逸羣親身經歷,加上前世背的《古文觀止》中有張溥的《五人墓碑記》,所以印象頗深。
“與舅家有什麼關係?”錢逸羣仍舊不解。
“你那表弟,就是當時衛老狗從混亂之中抱出來的。”錢母聽了一聲嘆息,“他本是個爛賭鬼,也是因爲這事,你表舅託人讓他進公門吃了一份工食銀。”
“那……舅舅怎會懷疑是他?”
“因爲就在上月,”錢大通雙手微微發顫,“給張家桑園採桑養蠶的衛小娘子死了。仵作驗屍後說是暴斃,連屍身都沒讓衛老狗看一眼就火燒了事。”
“啊!”錢逸羣張嘴結舌。這十九年來,他在思想上已經越來越像個明朝人,對於挫骨揚灰死無葬屍之地的事看得遠比前世要重。只聽爹爹這麼一說,就知道其中關竅肯定是仵作拿了張家的好處,再推想一下,衛家姑娘也多半是死得極慘,連個好屍身都清洗不出來了。
錢母渾身發冷,閉了眼睛連連轉動念珠,口誦“太乙救苦天尊不可思議功德”。
錢大通突然一拍桌子:“難怪兩樁案子都是白天犯案,因爲那衛老狗夜裡要看牢房!”
“他是獄卒?”錢逸羣問完,突然又叫道:“父親,衛家這案子,咱們可沒牽連吧?”
“我錢家有家訓在,怎能跟他們一起做下這等傷陰功之事?”錢大通不悅道。
錢逸羣這才鬆了口氣,心想那衛老狗也是個可憐之人,獲得神通之後想着報仇也是人之常情……
“救命啊!來人啊!”一個尖銳的公鴨嗓子就像是被人踩了腳的太監,刺破了靜謐的坊間夜景。
旁人一臉茫然,錢逸羣卻聽得十分耳熟,那正是狐狸的聲音!
能讓那頭膽小的狐狸開口喊救命的事多不勝數,但是眼下應景可就只有一樁:採花賊!
錢逸羣環視客堂不見小小,閃電般抓住佩刀,彈身而起,一個閃身就朝後宅跑去。
好在錢家不大,兩個倒拐穿過一道小月門就是家人休息的後院。黑暗中兩點綠光,分外瘮人。錢逸羣心下一慌,差點一刀劈上去。
“是我!”狐狸眼看着周圍人影憧憧,腳步雜亂,卻也顧不得掩飾身份,大聲喊道。
錢逸羣當下收手,不跟狐狸兩個囉唣,往妹妹閨房跑去。小戶人家沒有那麼多規矩,兄妹倆的房門就在一排,只是一頭一尾,相距不過十來步。一個佝僂着身子的黑影正從妹妹房門裡出來,左右顧盼,像是在找離開的路。
“淫賊受死!”錢逸羣一聲暴喝,提刀衝了上去。
錢大通緊跟在錢逸羣身後,心中大叫不好:兒啊兒,你這麼大聲地喊出“淫賊”兩字,萬一讓左右鄰舍聽到了,讓你妹妹日後如何做人?
錢逸羣哪裡想得到那麼多,小小比他小兩歲出生,自己從小看着妹妹長大,兄妹感情極好。看到淫賊篤悠悠地從妹妹屋裡出來,他根本不敢想象屋裡的情形。
淫賊被錢逸羣這一聲暴喝嚇了一跳,腳下已經慢了。他再一看錢逸羣持刀劈來,當下一個閃身,手衝地上一甩,只聽得“啪”地一聲,一股黑煙騰空而起,將他徹底裹住。
黑煙散盡,那淫賊的身影也沒有了。
錢逸羣剛剛舉起的刀登時變得無從下手,只得先往妹妹的房間裡去看看狀況。剛走出兩步,耳中一刺,原來是狐狸發出了一聲尖嘯。
“臨走大過進水位!”狐狸尖叫道。
“什麼?”錢逸羣一愣。
暗夜之中突然閃出一道黝黑的鐵尺,直拍錢逸羣的肩膀。錢逸羣閃身避開,袖子卻被鐵尺的銳角劃開。
“革、鼎、雷山、歸妹!”狐狸又大聲喊道。
錢逸羣心神一分,又被那鐵尺拍中了手臂,疼痛牙根痠痛,叫道:“你到底是幫誰的!”
狐狸喊了兩聲,都是邊跑邊叫,沒讓人看到它的位置。它見錢逸羣竟然連卦象方位都不知道,心中暗道自己真是拋了媚眼給瞎子看。
錢逸羣那邊沒有了狐狸的“搗亂”,對付這黑暗中伸出來的鐵尺反倒輕鬆了許多。大凡靈蘊豐厚的人,第六感大多較強。何況那淫賊只是隱身,並不能控制空氣流動,出手之前多少有點預兆。
兩人尺來刀往打了片刻,那淫賊見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手中多提着各種農具、刀具,還有人拎來了大公雞,準備用雞血破邪。眼看戰局一時不利,淫賊也不戀戰,抽身就逃。他同樣不懂卦象方位,不知道這裡有人能看破他的行蹤,否則走得還要快些。
狐狸是個瑕疵必報的性子,之前吃了虧,眼看自己這邊人多勢衆,哪裡肯放他逃跑,當下在人羣中抽冷子喊道:“他爬在地上往屋裡去了!”
錢逸羣一個跨步,正要舉刀往地上刺,腳下卻已經踩到了一條小腿,只聽到“咔嚓”一聲,嘶啞的慘叫隨之而起。
要說這淫賊也算是膽大妄爲,竟然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碰上像錢逸羣這樣沒有實戰經驗的雛鳥,說不定還真會以爲敵人走了,毫無防備地衝進去探看妹妹的安危。
淫賊怎麼都想不到,錢家不養狗,卻有隻鼻子不遜於狗的狐狸。而且這隻狐狸還是上古靈種,雖然不能看破隱身,感應能力卻是極強,他的一舉一動絲毫不爽地“看”了個透徹。
錢逸羣看到地上漸漸顯露出一個瘦削的人影,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隱約卻是有些熟人的影子。吳縣公門就這麼大,他時常在衙門跟着父親走動,肯定在哪裡見過。
“衛老狗!我錢家哪裡對你不住!”錢逸羣張口喝破淫賊身份,一刀遞送上去。
“錢老賊與那幫惡賊溝通,害我家姑娘,怎能放過你們!”衛老狗徹底顯露出身形,斜靠在地上,被錢逸羣的單刀架住脖子,聲音淒厲。
“呸!我爹爹纔不是那樣人!”錢小小屋裡亮起燈,影子尚未出來,聲音已經闖了出來,鏗鏘有力砸在地上。
錢逸羣心中暗道:這事爹爹就算知道,也肯定不會去和縣尊翻臉。雖然說外官不壓強吏,強吏也不敢輕惹外官。有時候官吏和睦的景象純粹是麻桿打狼兩頭怕,誰會去爲了個不相干的人把自己陷進去呢?
錢家家訓說:公門修行,不傷陰功……這種情況下沒有落井下石雁過拔毛已經算是做得十足了,真要是見義勇爲仗義執言,祖宗們肯定會很難過。
“我爹爹不是那樣人!”錢小小一身金光,手持一盞油燈,移步出了閨閣,身上衣衫完整,不像是被人非禮過的。
她這一出門,金光頓時大放異彩,將油燈都掩蓋了下去。錢小小原本就是貌美如花青春無敵,配了這光彩更是宛若天人。這一亮相非但保住了自己的名節,更讓在場衆人不敢直視。
尤其是那衛老狗。
衛老狗轉過頭,不敢看小小,啞聲道:“沒想到菩薩都保着錢家小姐,我是死得該!只是可憐我那女兒啊!她還不到十四歲啊!”衛老狗喊得聲嘶力竭,悲慼非常。
錢逸羣見妹妹沒事,心中石頭已經放下來了,怒氣漸漸消散。又想起這老頭孤苦一生,就一個女兒還被人虐殺了,的確也是可憐人,心中不由生出了惻隱之心。錢小小也上前低聲道:“哥哥,這老狗雖然可惡,倒也可憐。”
“玳瑁!”錢大通趕了過來,“去喊人來,將此賊押送大牢!”
錢逸羣這才發現周圍人已經不少了,牆外更是人聲鼎沸。自己這般捉賊,早驚動了左右鄰舍。在這個時代,街坊鄰居對於別人家的事格外敏感,豈會裝作不知不聞?
“還是給了我吧!”一個北方口音在這片吳儂軟語聲中格外嘹亮,不等衆人反應過來,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一隻手如同鷹爪般朝衛老狗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