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碩大無朋的腦袋正浮出水面。
那頭顱如同鱷魚,長吻短鼻。鼻翼翕張之時,噴出兩道白長水箭。它張開長吻,口中白牙森然,如同刀山。一雙眼睛如同貓眼,在月光下映射出綠瑩瑩的兇光。
這是……
龍!
錢逸羣捂着胸口,只覺得心臟像是打樁機一樣砰砰敲打着手心,若是不按住就要飛出來一般。
吼!
那龍發出一聲吟嘯,猛然飛出水面。
錢逸羣看了不由失聲驚呼。
碩大的龍首之下是蛇一般的長頸,漸漸寬闊,露出一雙粗壯的前肢。
此龍一邊升騰一邊扭轉,好似要讓錢逸羣看個透徹。錢逸羣剛爲它的大腹便便而驚訝,又看到它後背生出兩列如棘的背刺。在背刺之側,一對巨大的翅膀猛地張開,扇動間發出獵獵風聲。
錢逸羣腦袋徹底空白一片,只有兩個字:
應龍!
龍生五百年而有角,是爲角龍。生千年而有翼,是爲應龍!
應龍又名黃龍,是龍中之精,因助大禹治水有功,故而頗受先民推崇。實際上它的地位卻不高,史書中就有一條應龍因挖錯水道而被斬殺的記錄。
這頭應龍呼嘯悲憤,每每振翅飛出便被一股更爲龐大而神秘的力量拽住,扯入水中,竟然無從逃離。
錢逸羣見它露出水面的身體便已經與翠巒峰相差彷彿,更不知道藏在水下的後肢到尾部究竟有多少長度。
如此龐然大物,竟然被關在這湖泊之中,難以逃脫。只是不知這湖水是怎麼將它隱藏起來,更不知道平日沒水的時候,這龍在哪裡。
錢逸羣心情激盪,看着應龍一遍遍地飛天失敗,突然心中泛起一道漣漪,心道:即便強力如此龍,也終究不能擺脫聖人之力。而聖人卻只是體悟大道的凡人,可見這大道施行,真是磅礴得令人難以想象。那些口中叫嚷着扳命逆天的人物,真知道自己在對抗何等強大力量麼?
好在這力量大公無私,於任何生靈都是一般,毫無偏頗,各行其道,以生殺之力行生生之事。
錢逸羣一念及此,心中感悟,耳畔再不聞風雨龍吟,眼前再不見水浪滔天,唯有一陣空曠之聲在腦中響起:
“虛含虛,神含神,氣含氣,明含明,物含物。達此理者,情可以通,形可以同。同於火者化爲火,同於水者化爲水,同於日月者化爲日月,同於金石者化爲金石。唯大人無所不同,無所不化,足可以興虛皇並駕。”
這是五代道士譚峭的《化書》大同章,錢逸羣曾在山上抄過一遍,卻不是藏經閣裡的存書,而是趙監院的私藏。那時錢逸羣還不知道趙監院的苦心,被分派到這個任務時頗爲不耐,筆跡虛浮潦草,應付了事。誰知此刻竟然在心中騰起這麼一段話來,一遍遍在腦中盤旋,哪怕用念頭止它也做不到。
應龍彷彿有所感應,望向翠巒峰頂,振翅懸浮,勉勵與水下的巨力相抗。它倒像是真能聽見錢逸羣的心聲,竟然沉默片刻,聽完了一遍,一雙貓眼騰起無邊怒火,衝着錢逸羣發出一聲震天龍吼。
這巨大聲浪席捲乾坤,折彎了翠巒峰上草木。
錢逸羣巋然不動,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一切映心卻絲毫不掛,只是在腦中一遍遍回放這段經典文字,若有所得。
應龍終於抵不住水下巨大的力道,轟然落水,響聲如雷。它在水下一個翻轉,上面自然鼓起一道弧凸,繼而整個龍頭破水而出,水流從長吻、龍鬚滾落,混雜着大雨傾盆,嘩啦作響。
飛起的應龍再次朝錢逸羣作聲大吼,這次的聲浪卻明顯弱了許多。
錢逸羣仍舊不去管它,只聽着心經自涌,彷彿又回到茅棚之中,坐在師父身後,有師兄在側,鼾聲相伴。
他竟在風雨之中,打坐休養過去,徹底融入了這個天地乾坤,微妙聖境。
應龍吼了一夜,終於在月光散去的時候隱入水中,再沒出來。
這湖泊在一夜之間蒸發殆盡,露出湖底白色的碎石。
若不是湖岸溼泥留下的水印,誰都難以相信昨晚竟然暴雨如注,湖水滔天,還有一頭應龍在此翻騰怒號。
錢逸羣從定中出來,渾身安泰。他舒展筋骨,如猿猴一般飛騰下山,就如自家樓梯一般,再不復當日攀爬的苦惱。
雖然昨夜也算得上是一樁奇遇,卻難撼動錢逸羣的道心。這一日依舊如平素一般,砍柴、挖筍、拾果,沒有絲毫變化。
靈蘊海上,屍狗一夜之間又小了幾歲,變成個五六歲的蒙童。錢逸羣不知道它最終會變成怎生模樣,也不敢去臆想。照中行悅說的,一旦有心臆想便墜入後天,再不自然。爲了轉移注意力,錢逸羣取出破財落寶銅錢,時而轉個陀螺,時而猜個正反,倒也是一樁自娛自樂的事。
也不知道是觸動了那根神經,這銅錢突然發出一陣金光,硬生生變成了兩個。錢逸羣心中一奇,隨手又是一撥,兩個銅錢合二爲一。他再撥弄一下,又成了三個!簡直如同魔術一般。
錢逸羣捏起金錢,心中回憶起當日戴世銘打落自己寶劍的情形。
他在石壁前立定,右手捏起這落寶銅錢,存思錢上,口中喝道:“散!”隨即將錢擲出。
頓時漫天金光,那枚銅錢如同散花一般灑開,簡直就像是一片金錢雨,叮鈴咚隆落在地上,混着洞裡的迴音,煞是好聽。
錢逸羣低頭略一清點地上的銅錢,足足有百枚出頭。他隨手撿起一枚,心中存了個“收”的念頭,一地銅錢紛紛跳起,復歸爲一。
——這破財落寶銅錢應該算是被我煉化了吧。
錢逸羣心中又暗忖道:戴世銘那廝只能拋出十來枚,我卻能拋出百來枚,這到底是資質不同還是靈蘊有異?好像這法寶用得不累,幾乎沒有消耗靈蘊。
如果把身體視作電池,靈蘊就是蓄藏在電池裡的電量。法寶則是電器,哪有不用電的電器?錢逸羣是身在福中,自己天生靈蘊豐厚,像落寶銅錢這樣的電器根本讓他毫無消耗電量的感覺。
在這上,戴世銘怎能跟他比?
錢逸羣反覆又試了幾次,總覺得有些不夠盡興。索性收了銅錢,趺坐石上,輕輕打着流鈴,心中鑽研這法寶的用處來。
——既然訣咒符陣都能複合施用,爲什麼法寶不行呢?唔,未必是不行,而是我不知道罷了。我天賦言靈,若是能將訣與法寶融合一起,那威力豈不是更大?訣本就是靈蘊運轉的方法嘛!
有了這個突發奇想的念頭,錢逸羣起身回到石壁前,細細體會擲出銅錢時自身靈蘊的流轉。十餘次之後,他終於捕捉到了一條几不可尋的路徑。
“乾坤一擲!”錢逸羣暴喝一聲,體內靈蘊如同山洪爆發,猛然將那條微小的路徑拓寬數倍,身體一陣發虛。
只見這聲加持之下,那枚銅錢果然金光大作,分裂成了漫天錢雨,噼裡啪啦落個不停。等它全部落盡,地上竟然有厚厚一層銅錢,足足有上千枚。若是這錢可以流通,錢逸羣可真是名符其實的錢一羣了!
錢逸羣心滿意足地收起寶貝,心道:這法寶初看時平平庸庸,細細琢磨一下卻是個好東西。它以一枚銅錢做本,幻化出無數靈蘊銅錢,同時又在虛實之間跳轉,所觸無不實,而所見無不虛。果然是好寶貝!在戴世銘手中卻是浪費了。
於是,錢逸羣每天玩銅錢的花樣也就更多了,眨眼間又到了月中月圓之夜。
品到了甜頭,錢逸羣這回更是動力十足,早早就在翠巒峰頂等着。
滿月,風雨,湖水,應龍。
一切如期而至。
錢逸羣身在龍威之下反倒更容易入靜定觀,腦中迴響起全本《道德經》,只是八十一章的順序卻顛來倒去,沒有一遍順序是相同的。應龍初時仍舊暴怒無常,卻漸漸安靜下來,到了後半夜,只是偶爾方纔發出一兩聲龍嘯。
錢逸羣於此中貫通了不少道理,自有所得,靈蘊海中屍狗一魄也成了個襁褓嬰孩,雙目緊閉,如同熟睡。
再過一月,錢逸羣履約而至,這回自動播放的經文乃是《清靜經》。應龍懸浮湖面,靜靜聽經,整夜都沒有發出一聲呼嘯。
接下去的日子裡,錢逸羣每逢月圓便去翠巒峰頂打坐。腦子裡讀過的經書一一登場,無有重複。應龍已經不再躍出水面了,只是浮在水裡,露出兩個鼻孔和一對眼睛,以及那個高隆的額頭,神情愜意。
這一夜,錢逸羣只轉了一遍《邱祖懺悔文》,便已經淚流滿面,心中懺悔之情不可收拾。他站起身,望向平整不波的湖面,迎着吹面不寒的夜風,伸出手,讓細如牛毛的雨絲落在掌心。
自己在這聖境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開始還記得勒石記日,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連記日子都忘記了。所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恐怕正是如此吧。
久不曾咆哮過的應龍突然發出一聲龍吟,卻沒有絲毫恨意,只是友好地召喚一個老友前去。
錢逸羣收回遐思,心血來潮,飛身下山,朝湖邊健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