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忠揮了揮手,讓人擡了隆璇子下去,又請錢逸羣上座,親自斟酒,求教這慧命靈光的事。///
“貧道爲你做個法事,把根補起來。你日後多做些施醫贈藥的善事,自然就養起來了。”錢逸羣心中暗道:家裡用錢的地方太多,少不得從你這裡藉助些了。
王守忠這回有了經驗,問道:“敢問真人,是何等法事?要備下哪些資材?”
錢逸羣正要說話,只聽外面傳來哈哈笑聲。
一個蒼老穩健的聲音傳唱道:“紅顏雖好,精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皺,腰肢嫋,濃妝淡掃,弄得君枯槁。暗發一枝花箭,射英雄,在弦倒。病魔纏繞,空去尋醫禱。房術誤人不少,這煩惱,自家討。填精補腦,下手應須早。把凡心打疊,訪仙翁,學不老。”
“兩位賢侄啊!戒罷女色,慧命靈光自現,卻信什麼法事人事江湖事?”從外面步進一名老者,滿頭銀絲,上頂綸巾,面放紅光,步履矯健,果然是個人中瑞寶,壽裡神仙。
王守貞、王守忠兄弟,聞聽這聲音便已經下座迎了出去,兩人並列行禮,口稱道:“晚輩等見過眉公。”
錢逸羣一聽,暗道:原來他就是乞花跨鹿的陳眉公,陳繼儒!果然是好隱士。晚明風雅,見他一人就足夠了。
“老朽不請自來,還請二位賢侄不要見怪。”陳繼儒聲名在外,朝廷幾番徵辟,卻不肯做官,終究耽老林間。他的畫作與董其昌併名,然而董其昌卻是藉助了官身,其畫一味陰柔,不如陳繼儒的柔中帶剛。
後人以沈周、文徵明、董其昌、陳繼儒爲有明四大家,絕非過譽。
陳繼儒踏步進來,掃了一眼在座諸人,微微點頭算是回了衆人的禮數。他剛纔走到門口時,見王氏兄弟大舉酒筵,又有曲中女郎相陪,心中不悅。及聽到錢逸羣說“做法事做善事”,更是不以爲然,故而高唱自己所做《戒色歌》,敲點晚輩。
王守貞讓人給陳繼儒添座,笑道:“眉公肯來,乃是寒家之幸,可謂蓬蓽生輝也!”
陳繼儒微微一笑,道:“也是有緣,路上碰着白芥子,便來湊個熱鬧。”
從陳繼儒身後走出個清秀少年,身穿儒服頭戴方巾,腰間卻佩着一柄古劍。他朝王守貞兄弟行了禮,道:“小弟見眉公夜行,便拖了他來,還請恕罪。”
“芥子賢弟大功!當賞酒一罈!”王守忠大笑道。
“看來還是有罪。”陳繼儒年逾七十,仍與晚輩調笑,十分開朗。
原來右側首席正是爲這白芥子留的。他在來的路上碰到陳眉公,立談許久,仍不過癮,便一起拉了過來。
陳眉公自稱山人,從不避諱江湖草莽。白芥子肯赴王守忠的筵席,自然也是知道會遇到什麼人物。唯有陳繼儒身後一個十五歲的孩童,皺鼻不悅,自顧自坐了白芥子的下手,讓人收拾席面。他看錢逸羣時,更是露出一股厭惡的神情。
錢逸羣不與小屁孩計較,心中暗道:若非道人出手,你連個席位都沒有呢!
三人落座,陳繼儒望向錢逸羣,道:“這位道長仙山何處?”
錢逸羣心中一動,道:“不敢有瞞,貧道在翠巒山應龍洞修行。”
“哦?”陳繼儒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家中藏書萬卷,從經史子集到稗官野史,無書不讀,無所不知。他腦中細細思索,卻沒有翠巒山這個地方。也不記得有何處名山古稱“翠巒”。
“敢問一句,這翠巒山在何處啊?”陳繼儒出聲問道。
錢逸羣正想隨便套個省,說是當地俗稱,想來陳繼儒也沒地方查去。正要開口,卻又被人打斷了。
“老爺回來了!”
有侍女進來大聲報道,面帶驚色。
王守貞心中一顫,暗道:還好今日有眉公在,能幫我擋一劫!
他即將啓程赴京趕考,若是讓父親王心一知道他竟參與這等雜會,必定會發雷霆之怒。反倒是王守忠面無餘色,翩翩然迎了出去。
陳眉公也跟着站了起來,道:“玄珠公竟然回來了,今日何其有緣哉!”
不一時,一個面貌清雋的老者步入廳中,徑直走向陳眉公,笑道:“眉公此來,何不早說?”
眉公也微笑答禮,引薦了白芥子與那個十五歲的少年。
錢逸羣在旁邊聽了少年的名字,心下一跳,暗道:今天還真是適逢其會,有緣得很。原來這少年就是顧媚娘未來的丈夫,仕宦三朝的著名貳臣,大名鼎鼎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啊!
沒想到今年只有十五歲。
錢逸羣看着眼下頗有些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難免微微搖頭。
見有道人向他行禮,王心一笑道:“今日正好,我也有個方外俊士,釋門豪傑,要薦與諸公。”說罷,從身後引出個和尚來。
那和尚三十餘歲年紀,方臉闊耳,體格健碩,頭戴一頂黑色羊毛氈暖帽,帽子下露出颳得發青的兩鬢頭皮,與留着平頭的柳和尚明顯是兩樣僧人。他身披大氅,內裡是青色僧衣,腳下一雙小牛皮靴,胸前掛着串一百單八粒的菩提子。上前雙手合什,向陳繼儒道:“小僧法號誠聞。陳檀越名傾天下,有緣得見實在是小僧之幸。”說話間,卻是北地口音。
“誠聞法師常年在北邊雲遊說法,對關外之事知之甚詳。”王心一舒朗笑道,“我在京中時便與他相識,不曾想竟然在杭州又遇見了,便請來家裡,正好與眉公相見。”
王心一見廳上亂哄哄,本來不悅,因爲得見陳繼儒方纔又開心了些,也就不追究兩個兒子胡鬧的事了。他要與陳繼儒在此間飲宴,便讓二子領着客人去芙蓉榭。那僧人掃視全場,卻開口道:“貧僧久不過江,正想見見江南人物,何不一同論道?”
王心一本就信佛,爲給法師一個面子,便道:“如此便重排座次吧。”
座次重排之後,王心一與陳眉公坐了主席,兩個兒子坐了主陪,卻請那和尚做了主賓。文光祖佔了文震孟的光,撈到和尚的下首,卻推給了錢逸羣,自己又次了一席。白芥子、龔鼎孳各自入賓客席。許多人自知地位低下,不敢入席便紛紛告退了,王家自然也不會挽留。
這和尚也帶了兩個隨從,俱是身高近丈,彪悍兇猛之人。這二人一樣剃了光頭,戴了頂斗笠,進了屋裡也不取下。
見有人打量自己的隨從,誠聞法師笑道:“地方不寧,非怒目金剛無以降魔。這二人是天生聾啞,只看我手勢行事,諸位不用管他們。”
王心一點了點頭,道:“那請他們偏廳用飯。”
二人果然不爲所動。
誠聞法師比劃片刻,二人喉間咕咕做聲,啊呀幾句,仍舊不肯離去。
“罷了,他們不肯便隨他們去吧。”誠聞法師轉過身道。
王心一讚道:“真忠貞之士,請他們坐。”奴僕搬了兩個鼓凳,兩人方纔坐下,仍舊提着手中一丈多長的鑌鐵禪杖。
錢逸羣總覺得那兩個隨從僧人身上煞氣極重,不由注目。他這一看過去,那個高大粗壯的僧人登時回望過來,目光如炬,彷彿實質。錢逸羣蹙眉,只覺得腰間金鱗簍微微一顫,探手進去,卻是尋鬼司南發出的警示。
錢逸羣收回目光,聽王心一正在請教誠聞法師“龍樹論”,說些“中道緣起”與“假名性空”之類的話題。周圍衆人也不知是否聽得懂,無不隨着誠聞法師的講說節拍而點頭。
他正好偷偷取出尋鬼司南,放在案下展開一觀。果然見山水地圖變成了此間廳堂布置,七八個紅點密密麻麻堆在自己身側靠後,正是那兩個隨行僧侶。
錢逸羣心中一驚,心道:我從接觸玄門至今,所見所知不過衛秀娘一個真鬼。這兩個僧人到底是什麼路數?怎麼會聚集這麼多陰魂?佛家不都是偏向陽剛的麼?也有養鬼法門麼!
他低頭尋思,百思不得其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收起了尋鬼司南,打算尋個藉口出去把正事辦掉,及時抽身。
“只論佛法,這位道長都要睡着了。”龔鼎孳突然冒出童聲,語氣不善道。
此便是荀彧獻於曹操的驅虎吞狼之策!
他之前見錢逸羣坐了主賓席,心有不服。現在又輪到個和尚坐主賓,更是氣鬱。想他三歲識字七歲作詩,十二歲便能開筆制藝,人稱神童,走到哪裡不是衆人的焦點?此刻竟然成了個不爲人矚目的陪席清客!
錢逸羣納悶:哥哥我今天到底怎麼了?莫非開了羣嘲光環?怎麼人人都要捏我一捏。你個小屁孩真是欠調教!光是十五年後,你娃叛變如小便,就該抓起來打一頓屁股!
“敢問道長所治何經?”誠聞和尚也覺得自己說得多了,轉頭問錢逸羣道。
錢逸羣微微一笑:“道人粗鄙,看過幾部經典,不敢言治。”
此時道門、佛門的風氣和儒林相類似,但凡有點地位的,都要挑一部經典下工夫鑽研。對於儒生來說,這是科舉考試要求的“本經”,理所當然。對於佛道而言,實在是前人著述太多,要想博覽窮究已經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