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百兩銀子。”錢逸羣道,“我帶她在身邊端茶倒水,任打任罵,死生不論。我凡事不避諱她。十年後她自行離去,能帶走什麼看她的本事。”
顧大姐心中大喜,連忙道:“多謝道長!不過銀子就算了,怎麼好意思收道長的錢呢?”
“做夢!”錢逸羣暴喝一聲,“是你給我銀子!”
顧大姐臉上一紅:“玩笑話,玩笑話……自然是妾身給道長銀子。”
廳裡其他人開始也以爲是錢逸羣要買這孩子,還暗道一千兩買這個丫頭有些虧了。誰知人家是開價!
王守忠突然臨機一動,道:“小弟願意供奉一千兩!求在道長身側服侍。”
“你?”錢逸羣打量了一番這個三十多的“小弟”,笑道,“你還是做貧道的紅塵之友吧。日後貧道來蘇州,也有個地方落腳。”
王守忠雖然不樂意,但也算有所得。王心一出身寒門,雖然位至刑部堂官,但是家族沒有根基,總是覺得矮人一頭。他見兒子有心結交這道人,心中暗道:我長子守貞明年入闈若是得中,我王家在蘇州也算是豪族了。若是次子守忠能以江湖自固,更可保王家三代豪門。
不由微微頜首,出言道:“此番多虧了道長,使這些醜奴匪類得以正法。日後道長若是過蘇州,總請在寒舍下榻。”
錢逸羣自然稱好。
“不知道長俗家還有什麼親戚,也好日後走動。”王守忠沒有他心,只是想巴結錢逸羣。
殊不知錢逸羣最怕的就是自己親戚被人惦記,便推搪道:“道人親眷離得遠。”
王守忠又追問道:“道長在何處宮觀掛單呢?也好時常請益。”
錢逸羣搖了搖頭,道:“貧道不日便要遠遊,只暫住木瀆張氏宅,並未掛單。”
張文晉登時有與榮焉,挺了挺胸膛。
錢逸羣還掛心家裡的翠巒山,便告辭而出。王家人知道留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去。錢逸羣走的時候,順手將白楓的古劍也一柄收入簍中,不置一詞。其他人以爲高人自有深意,自然也不會說話。
陳繼儒卻是要跟錢逸羣一走,兩人到了外面,見拴馬樁上還有一匹神采奕奕。骨骼俊朗的蒙古好馬,正是范文程的坐騎。這種千里馬,若在市面上少說也要千金,實在可觀。
王心一見錢逸羣沒有坐騎,便勸錢逸羣將這馬騎走。
錢逸羣正要答應。卻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腳邊一蹭,跑向一個暗角。他知道這是狐狸有所提醒,一言不發跟了過去。王心一心中好奇。陳繼儒卻暗叫不好。
那個暗角,正是他藏寶貝的地方。
錢逸羣走到暗角,猛地往後一跳。
兩支大角送到了面門。
當然,速度並不快,只是錢逸羣有些反應過度。
這是一頭大角鹿。
這鹿長相奇特,頸長頭大,吻部狹長,小眼大眶。蹄子寬大,踩在地上發出響亮地啪嗒聲。看它身形,比馬略壯。毛色棕黃髮亮。頭上角叉粗壯,角幹在角基上方分爲前後兩枝,前枝向上延伸。又再分爲前後兩枝,每小枝上還長出了一些小杈,宛如一株掉光了葉子的枯樹。
“眉公,我用那馬跟您換吧。”錢逸羣諂媚道。
陳繼儒號眉公,又號麋公,最喜歡的坐騎就是大角鹿。上下五千年,座駕一直都是華夏人民用來表明身份,彰顯性格的重要工具。陳繼儒的鹿,一如張果老的驢,都是標識性極高的名片。
而且這鹿極其雄狀俊朗,擁風雅共陽剛於一體,集親善與冷豔在一身。錢逸羣一眼看到它,心中就蕩起了一陣春意,暗道:就是你了!
“道長是見多識廣之人,若是能說出它的身份,老朽倒是不介意神鹿贈仙人。”陳繼儒暗道今日這鹿是保不住了。若是堅定拒絕,恐怕依着這位正邪難辨的道長性子,自己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若是慷慨奉上,自己又實在有些捨不得。
“這來歷嘛!”錢逸羣笑口成誦——
“鹿,
麋麈,
四不像。
千百成羣,
蹄開無窮路。
踏海翻江有餘,
也馱崑崙飛熊客,
也曾青崖待謫仙。
如何不上玄都,
會玉京舊故,
嚼罷瓊英,
飲瑤池,
薰玉,
歸。”
陳繼儒聞言苦笑道:“你這道人,欲謀了我的麋鹿去,還編排我非其主!”他上前拍了拍這麋鹿的脖子,戀戀不捨道:“非君紅塵作伴,怎堪儒書消磨。一朝還得天地,四海五湖遨遊。”他又對錢逸羣道:“等它年老體衰不堪驅馳時,還請道長帶它回佘山,與老朽坐看殘陽……”說着說着,陳繼儒鼻頭髮酸。
錢逸羣見陳眉公眼中閃爍,不知是火光映射還是水光粼粼,心中又生不忍,遺憾道:“見好則貪,奪人之所好,的確是道人我的錯。不想眉公與此鹿情深若此,還是讓它留在您身邊吧。”
陳繼儒抹了把老淚,道:“我如今七十有二,往來不過蘇浙之間。這鹿不過六歲,若人之弱冠,也的確不該受老朽拖累。今日道長與它有緣,帶它見識這乾坤廣闊也好。”
王心一見原本兩人都極想留在自己身邊,眼下卻又互相推辭起來,心道:果然都是赤子之心,看來那道人雖然手段毒辣,心地還善。他笑道:“我曾聽聞南海子有麋鹿數百頭,道長若是有暇,大可帶這鹿前去配種,帶回兒孫輩讓糜公含飴弄孫。”
錢逸羣心中一動。麋鹿這種動物從周朝就開始人工飼養了,元代時便在皇家林苑裡散養了上千頭,持續至今。如果路過北京,倒是可以試試配種,到時候再還陳繼儒一頭便是了。
陳繼儒想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頭麋鹿三代做他的坐騎,感情再深,也沒生生世世霸着人家一族的道理。眉公心關打開,當場便交代了此鹿的飲食愛好,四季養護。
錢逸羣牢牢記住了,解下特爲麋鹿打造的轡頭,道:“道人不爭朝夕,用不着它快跑疾行,這就不用了。”
陳繼儒見錢逸羣不用轡頭,不加鞭策,倒是比自己更善待這鹿,老懷大慰。
錢逸羣拍了拍鹿背上錦緞做成的鞍子,心道:陳繼儒號稱窮困,這鹿鞍都不知道要多少銀子……他輕輕一躍,側坐鞍子上,朝陳繼儒王心一拱手道:“二位先生留步,日後相見再敘,道人先走一步。”
兩位拱手告別,都生出一絲惆悵。
李香君和顧媚娘兩人腿短,小步緊走方纔跟上錢逸羣的鹿。錢逸羣一笑,下鹿將李香君攔腰抱起,重又上路,羞得李香君滿臉通紅。
在錢逸羣的認知裡,十二歲的女孩無論怎麼都還是小孩子。他很難理解有人會對這樣的幼女產生繁衍方面的想法,此時抱着柔若無骨的李香君,他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女兒一般,頗有些嚮往夫婦和美,兒女成雙的日子。
顧媚娘見李香君有鹿騎,自己卻只能撒開雙腿跟着,眼中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出來。她擡起手臂擦了擦,回想起媽媽臨走時的話,兩排新牙暗磨,心中恨恨道:我定要學會你的法術,將你打得痛哭求饒才罷!
錢逸羣偷偷回首看這姑娘,心道:這女孩倒也是堅韌之人。
他這念頭未落,顧媚娘一腳踩在了石頭上,登時撲倒在地,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起來。
錢逸羣暗暗搖頭,只得跳下鹿來,抓住顧媚孃的腰帶,打橫放在鹿鞍上,自己步行。
遠處顧大姐站在側門,看着錢逸羣一行人步入夜幕之中,依稀可見燈籠發出的微光,已經再難看見人影。她聽到女兒的哭聲劃破夜空,自己心裡一揪,臉上已經是淚光一片。
張文晉、文光祖連忙帶着人跟上了錢逸羣,本想套套近乎的,卻反而越發敬畏起來。他們之前只以爲錢逸羣是個有本事的道士,現在才知道這個“有本事”已經大大超過了自己能夠想象的程度。
未能覺醒靈蘊的人,是很難看見靈光的。故而張文晉在歸家院時只看到李巖他們打得熱鬧,卻不見苦塵和高仁的對決如何精彩。他甚至以爲那天上的烏雲、霹靂也只是適逢其時,不相信是苦塵的咒法。
如今他見錢逸羣飛筷入肉、搖鈴辟邪、拔劍殺人……直把錢逸羣當成了比高仁更高的高人,恨不得捧到天上去!
錢逸羣也大不客氣,簡直把張府當作了自己家裡,沒有絲毫見外。他回到屋裡,見錢衛安然坐在竹篋前打坐,知道沒事,這纔算是徹底放下心。
等錢逸羣打發了閒雜人等,狐狸方纔跳上鼓凳,道:“今夜真是勝得僥倖。”
“道人我天命所歸,怎麼會是僥倖?”錢逸羣不屑道,“一者是哥勤學苦練,二者也是大氣運籠罩。”
狐狸冷笑道:“也有臉說什麼大氣運,你當你是皇帝麼?不過今日你倒是耐得住,沒有拔劍衝殺上去。”
“我那猿公劍法跟白楓的比不得。”錢逸羣回憶起白楓的劍法,心生羨慕之情。他原本不懂劍法,見了也不知道好壞,現在略窺門徑,知道了好壞,自然生出這般心思。他道:“而且張文晉見過西河劍,我不想暴露身份。”
“你這般隱瞞終究不是個終了的法子。”狐狸道,“豈不成了千日防賊?”
“難道要我殺了張文晉,再來個斬草除根?”錢逸羣吃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