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浮閣可有典故?”錢逸羣問道。
鄭元勳道:“並無典故,只是感嘆人生沉浮不定。若是全浮,必然要沉,若是半浮半沉,反倒安然。”鄭元勳性格淡然,於人生感悟之中多信黃老所言,故而這次乙榜得中,並不想乘勝追擊,甲榜登科,反倒打算休息三年,參加下一科的會試。
錢逸羣深感此言有理,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惠東公深得老子之旨啊。”
鄭元勳道了聲“慚愧”,又引衆人往前走去。
前面便是玉勾草堂,看似是遊宴待客之地。錢逸羣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玉鉤斜”三個字,那是隋煬帝葬宮人的地方,心中騰起一股不祥,便不願停留。鄭元勳本還想誇耀一番,見錢逸羣引鹿走了,只得追了上去。
又過了鄭元勳讀書的一字齋,便見一座橋亭。過了橋亭,往北是媚幽齋,往西南是淡煙疏雨院,也是鄭元勳母親和家人所居的院子。鄭元勳奉養母親,便住在淡煙疏雨院的東院裡。
“媚幽齋,倒是與我有緣呢!”顧媚娘笑道,“道長,我們就住那邊好伐?”她故意學了蘇州方言,聽上去卻有些怪異的嬌憨。
“總得聽主人家的安排,你別多嘴。”年長兩歲的楊愛教訓道。
顧媚娘一臉委屈,垂頭不語。
鄭元勳看了心中一蕩,暗道:這幾個女子倒都是可情可貌,真是欽佩這道人的豔福啊。他道:“正是想請道長住媚幽齋。”
“如此多謝了。”錢逸羣打了個稽首。
李香君卻暗道:我們又不是不給錢的,何必如此多禮。
有道是女隨母相。楊愛跟着徐佛長大,好似天生便知道何時該賣弄,何時該誇讚,既不讓人小瞧,又讓人引爲知己。顧媚娘也是一般,小小年紀學足了她母親皮裡春秋,胸中溝壑的一套,雖然稚嫩,換個見識短點的大人恐怕也對付不過。
李香君卻是跟李貞麗一樣,從小習練冰心訣,幾年下來也頗有些人情冷淡。知道借宿也要花錢之後,更是隻當一樁買賣來看。
錢逸羣心中安靜下來,感應自然就靈敏許多,大袖捲起便遮住了李香君,請鄭元勳移步。
不一時到了媚幽齋,衆人只見這宅院兩面臨水,景觀別緻,不由讚歎。鄭元勳也正好道:“這園子真是十笏之地,能做出這等景觀,全靠計成。”說罷,解釋起計成的設計理念,如數家珍。
錢逸羣記得前世看過計成的《園冶》一書,專論園林設計,在日本的名字叫做《奪天工》,那書的序言就是眼前這位鄭元勳寫的。現在聽鄭元勳當面講解起來,只覺得計成的思想果然與凡俗不同。他認爲建築是景觀的一部分,而不能因爲建築而去造景觀,這立意就頗爲高明,很有些渾然天成的味道。
錢逸羣對道的理解深刻之後,對於俗務的見識自然也深刻起來。與鄭元勳交談中,往往一語中的,讓鄭元勳感嘆這年輕道士果然很有見識。這也是因爲離開穹窿山之後,錢逸羣便沒有用易容陣,只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看上去實在有些年輕。
好在“道不問壽”,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爲錢逸羣修行有成,駐顏有術呢。
如那位府尊五泉公便是作此想法。
豪門大戶都會豢養一些清客。
這些清客不同於奴僕、僱工,等於是家主的朋友。純粹是無所事事時陪着說話、下棋、娛樂的應聲蟲。只有清客之中頗有才能的,纔會委以西席、幕友之類私臣的名頭。
錢逸羣的到來很快就驚動了範元勳的私臣,都以他爲競爭對手,頗有試探之意。錢逸羣懶得跟這些俗人打交道,整日閉門讀書、觀水弄花。鄭元勳請他出席見客,也都是三回裡去上一兩回,碰到言語不善的,只是“呵呵”一笑便過去了。
三個少女自然不可能跟錢逸羣一樣宅在園子裡。她們從小長大的園子恐怕還要比影園大些呢。於是鄭家老太太要上香,她們便跟着一起去玩;鄭家小姐們要去閨友家中走動,她們也一併跟着,號稱“女史”,玩得不亦樂呼。
原本只是要住三五日便走的,一轉眼間已經住了將近旬日。等錢逸羣將鄭家的儒典看得差不多了,也覺得該告辭了。
三女自然不樂意。
錢逸羣板起臉教訓道:“出來這些天,你們既不做功課,也不知道好生靜心,難道媽媽們就是讓我帶你們出去玩的麼!”
三人都是激發了靈蘊的秘法修士,年紀還小,正是要刻苦用功的時候。聽錢逸羣這麼一說,心中不免發虛,站在一旁唯唯諾諾。
錢逸羣初露威儀,見把三個少女震懾得服服帖帖,比之前幾番苦鬥獲勝還要得意幾分。他逞了能耐,便去見鄭元勳。
說起來他住在人家家裡,也並非時常見到這位貴人。鄭元勳手下有如此龐大的一個鹽業帝國,每日裡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再加上他又喜歡繪畫,這也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真正靜下來找錢逸羣閒話的次數卻是不多。
門人知道老爺很看重這位年輕道長,見他求見,當即便領了去一字齋。鄭元勳正與手下的掌櫃們開會,便請錢逸羣在偏廳用茶稍候。
錢逸羣坐了一會,便見鄭元勳愁眉苦臉地過來了。
“厚道長此來,可是有什麼事麼?”鄭元勳問道。
“小道叨擾多日,合該啓程北上了。”錢逸羣又問道,“見惠東公如此憔悴,莫非有什麼難事?”
“哎,”鄭元勳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犬子惹來的禍事!”
“哦?令郎年不過弱冠,平日只是喜歡流連勾欄,能惹什麼禍事?”錢逸羣笑道。
鄭元勳又嘆了口氣,心中暗道:你這是在誇他本分還是罵他紈絝呢?
“這個不成器的禍胎,”鄭元勳這回是真的惱了,“送了三萬兩出去!”
“三萬兩。”錢逸羣一怔,旋即一笑,“對惠東公來說,也不值得爲此憔悴吧。”
鄭元勳這回是嘆氣連連,道:“三萬兩雖然是筆鉅款,卻還不足以傷我家元氣。只是他用的地方不對。”
“莫非是用在哪位姐兒身上了?”錢逸羣心道:三萬兩銀子……這要是等比換在三百年後,被包*的那位姐姐得是多大的大腕兒啊?
錢逸羣想想這麼捨得花錢,也真是豪富子弟。
“若是這樣倒好些了!大不了我鄭家也去開青樓,讓世人笑話罷了!”鄭元勳愁眉苦臉道。
錢逸羣一想也是,自己格局太小,只想包*女星什麼的。三萬兩,足夠把瘦西湖旁的玉珠坊整個包圓了。
“他將這筆鉅款,捐給朝廷了!”鄭元勳這回真是愁壞了,忍不住跺腳道,“三萬兩足金……這!這!這是滅門之禍啊!”
錢逸羣吸了口冷氣,原來剛纔自己腦補出的是銀子,沒想到竟然是黃金啊!鄭元勳的兒子他不曾見過,只是聽說這位少爺成天只會花錢,從未聽說過他能賺錢,那這金子是哪裡來的?
豪門大戶子弟也都只有月例銀子,除非掌管某個產業,經濟上方能活絡調動一些,卻也不敢貪污家族產業爲私用。鄭小官人年不過二十,肯定不曾掌管家族產業,那這筆金子的來路就有些可疑了。
“問過令郎了麼?”錢逸羣勸道,“父子之間無話不能說,他哪裡來的金子,又是如何想的,大可以從中尋到根蒂。”
鄭元勳嘆道:“他說,要用這金子買下大明的三百年平安。”
錢逸羣不知道三萬兩黃金能買下多少東西,但若是能買來大明三百年平安,無疑是佔了大便宜。然而這終究是個少年人的熱血夢想,沒有神佛天帝會販賣“平安”這種商品。
“想法是好的,就是天真了點。”錢逸羣道,“惠東公說的禍事是什麼呢?”
“行出於衆啊!”鄭元勳覺得肩膀上的頭顱沉重不堪,重重低垂下來。
鹽商有錢是天下所知的,但這更像是個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心知肚明,但上不了檯面。嘉靖帝南巡鍾祥的時候路過揚州,揚州商賈們換了破舊的衣服迎駕,又買通了嘉靖帝身邊的太監,將江淮一帶描述得是多災多難,民生凋敝,這纔打消了皇帝加派鹽稅的想法。
其實大明從弘治之後就已經面臨收支不平衡的問題。因爲無論是商稅還是農稅,都還是朱元璋時代的稅率。按照三十稅一的商稅來算,商人要繳納的稅費是商品價值的百分之四不到。即便如此,很多布政司也是收夠了洪武年間的定額便不再收稅,多收還會落下個“刻薄虐民”的風評。
自從士大夫開始經商,投奔私逃之風盛行,國家更是別指望收到足額的稅費。
從萬曆朝開始,朝廷就想從東南收商稅,全靠東林黨人體恤鄉梓,從中作梗,沒有加成。如今崇禎帝是個狠角色,說一不二,文官集團又因爲閹黨的打擊元氣大傷,若是這筆金子真的送到了北京,皇帝見江淮商人如此豪富,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