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勳還沒來得及答應,鄭翰學卻跳出來反對了。
“厚道長乃國士之屬,如今建奴未滅,宇內不清,他怎麼可能聚親娶妻呢!”鄭翰學字字鏗鏘,擲地有聲,替錢逸羣好生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報國宣講。
鄭元勳聽兒子這麼說,再看錢逸羣果然有苦行之色,便也不將母親的囑託放在心上了。他雖然佩服錢逸羣的手段了得,卻更希望女兒侄女能嫁入官宦豪門,進士門第。
錢逸羣還是頭一次被人惦記人生大事,就這麼無疾而終了。
又過了兩日,蘇州的回信也到了。
李貞麗只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王守忠卻寫了封長信,解說了何謂江湖。
江湖就是個圈子。外人看江湖,覺得魚龍混雜,刀光劍影。其實真正的江湖卻是三條河流,時而交匯,時而分行,各行其道。
這三條河流中,有一條叫俠義道。都是以正人君子自勉,只做利國利民的善事,以“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八字爲綱領。
另一條,人稱綠林道。乾的是佔山爲王,打家劫舍——劫人之富,濟我之貧的勾當。雖然爲俠義道不齒,卻也講究規矩,不能亂來。
最後一條便是不入流。這類人有點手段就爲非作歹,肆意妄爲,亦正亦邪。常爲俠義道之人視作妖孽,也是真正挑起江湖腥風血雨的攪屎棒。
王守忠交往之人。都是江湖俠義道中人。這回是綠林道找大豪商的麻煩,他的那些朋友怕落個“爲人走狗”的惡名,都不願意趟這渾水。
最後,只能表示自己無能爲力。
“有道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錢逸羣摸了摸鼻頭略略自嘲,“我何必多事去找王守忠呢。”
“咱也走眼了。本以爲他是個志心仙道的種子哩。”狐狸也嘆道。
“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錢逸羣笑道,“我們去苛求他作甚,知道了彼此的距離維持好便是了。”
“不錯,你最近越發老成了。”狐狸讚了一句。又道,“咱還得提醒你一句,這黃元霸身後必然有高人,你還得小心纔是。”
錢逸羣微微點頭。
黃元霸身上的雜符經狐狸鑑定,都是鄉野術士用來騙人的,沒有絲毫效用。然而這“天下第一符師”卻是可以佈下符陣的人物,絕非泛泛之輩。這重矛盾。就像是鄭元勳全身華服,卻戴了一頂苦力人的髮網,十分突兀。
故而一人一狐才懷疑黃元霸身後另有高人,他也不過是拿着高人的符出來招搖過市。
玄術之中,符的門檻最低,只要得法便能裝得和高人一樣。這也使得哪怕是有錢人,想買真符靈符,也得有一定的善緣,光有錢是不足以讓那些高人出售威力巨大的靈符。
這種推論讓狐狸有些擔憂,但是錢逸羣卻大咧咧地無所謂。每個人的敏覺點各有高低。在“危險”這個點上,錢逸羣顯然要比狐狸遲鈍一些。
再轉念想想,誰能比一頭能被小精怪嚇跑的上古靈種更敏感呢?
錢逸羣完全不用擔心狐狸的安危,因爲空氣中哪怕有一絲危險的氣味,這狐狸肯定已經跑得找不到影子了。
“咱們還不北上麼?”狐狸問道。
“這個問題比較複雜。”錢逸羣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鄭元勳託我帶他兒子一起北上。不過鄭翰學這個人嘛,火熱心腸不假。但是想以此救國恐怕太過理想。”
“那你怎麼想的?”狐狸追問。
“他如果貿然捲入朝爭之中,恐怕只會被人利用,最後棄屍,甚至屍骨不存。”錢逸羣心中略一回憶,崇禎時代還真的是黨爭最厲害。手段最卑劣,大臣結局最慘淡的時代。其中有皇帝的性格因素,更多還是文臣完全喪失節操,丟掉了底線的緣故。
錢逸羣搖了搖頭:“但是我也希望大明能再太平一兩百年,起碼我和我的下一代生活無憂。所以,我想帶他在身邊,讓他成熟一些。”
狐狸抖了抖耳朵,心中暗道:這鄭翰學的點鐵成金倒是《百媚圖》裡最有用的神通了,帶在身邊也是樁好事!
錢逸羣見狐狸若有所思,回身取出翠巒山,先進去將金剛珠加持完畢,然後纔出來。雖然對他來說過了四十九天,但是狐狸纔不過是眨了一下眼睛。
“我們之前聊到哪裡了?”錢逸羣看着狐狸。
“聊到……算了,洗洗睡吧。”狐狸甩了甩頭,就地臥倒,盤成一團。
錢逸羣倒是剛睡起來,看看裡外時差,索性去找了個大籃子,讓人鋪滿了稻草、破布,給狐狸做了個窩。
狐狸嘴上沒說,心裡卻是頗爲感念。從它第一次遇到人類至今,足足有七千年光陰。它早已不記得自己轉了幾世,也不記得自己曾經的朋友,但它清楚地記得,錢逸羣是第一個關心它睡覺是否舒適的人類。
而這個人類也是唯一一個修煉不倒丹,自己並不需要牀鋪的人。
己所欲而施於人,這是小慈。己所不欲,仍能施之於人,這就是大慈了。
錢逸羣渾然沒想到自己的隨意之舉讓狐狸對他的評價上去了這麼多,他只是單純地覺得給寵物一個窩鋪是起碼的人道精神。
幸好狐狸不會讀心,若是讓它知道了“寵物”這回事,估計錢逸羣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翌日,鄭元勳早早到了媚幽齋,見三女在院子裡練劍,便遠遠看着。等她們停下休息,方纔上前道:“厚道人起來了麼?”
“惠東公可有事找我?”錢逸羣從屋裡出來,正好見鄭元勳找到。
鄭元勳上前一笑,拉着錢逸羣去前廳。
兩人落座,楊愛李香君奉上香茶。
鄭元勳抿了口茶,方纔道:“先要謝過道長肯帶犬子入京。”
“舉手之勞。”錢逸羣淡淡道。
“只是,這氣候漸已寒冷,聽說北邊已經滴水成冰,漕運也不通暢,陸路又不太平……道長還是過完年再走吧。”鄭元勳滿臉懇切。
錢逸羣知道他是捨不得兒子,也不說破,只道:“也好,不在這一時。”他想到自己離家已經五六年之久,不由也泛起了思鄉之情。
好在這思鄉病在三個月頭上是最容易發作的,蓋因對陌生環境失去了新奇感,又因爲旅居外地,身心疲憊,故而三個月的時候總會想念家裡,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去看看。一旦熬過去,倒也就沒事了。
“道長?”鄭元勳見錢逸羣走神,輕聲喚了一聲。
“失禮。”錢逸羣這纔回過神思,道,“令郎等明年開春再走也來得及,貧道到時候再來接他便是。”
“道長要去哪裡仙遊?”鄭元勳問道。
錢逸羣剛想說“蘇州”,心中又泛起了當日離開時的顧慮,暗道:還是等徐佛她們安排好了,我再回去也方便些。不過鄭家再住下去也有點浪費時間,還不如找個道觀掛單,也好學習一番道門規矩。
“我一個道人,久居貴府也不方便,還是去找個道觀掛單吧。”錢逸羣改了主意,索性道,“一來也好不廢功課,二來我也習慣了山林生活。”
“可是鄭某待客不周麼?”鄭元勳大驚,“可是有不長眼的奴僕冒犯了道長!”
“惠東公切莫多心。”錢逸羣笑道,“小道每日功課早就成了習慣,所以還是想找一方叢林,把功課撿起來。”
鄭元勳這才氣色如常,笑言道:“道長已經有如此成就,還要去做什麼功課?殊不聞: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麼?”
“五柳先生高明,豈是小道能望其相背的?”錢逸羣懶得多說什麼。如今世上頗多狂禪門徒,以爲參兩句話頭便是修行,抖幾段公案便能得道。整日裡論心,成天間說性,真個是辯才無礙,口吐蓮花。
實際上呢?不禁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可惜人人都臆想這梅香,卻不願經那嚴寒。
鄭元勳知道錢逸羣的小竈連油鹽都不放,只是白水汆青蔬。能夠如此自律的道人世上罕見,必然是意志極其堅韌之人。見勸他不動,鄭元勳卻不肯放錢逸羣去小廟裡吃苦,建言道:“我揚州有一處名觀,稱作瓊花觀。觀裡住持與我友善,道長大可以去那邊掛單。”
錢逸羣略一回味,道:“可是正開瓊花的那座瓊花觀?”
“正是。”鄭元勳道,“道長是怕人多妨礙清修麼?”
“那倒不是,小道在意的是道家經典是否夠多。”錢逸羣直言道,“當日在山上,跟着老恩師日日抄經,斷了一日便渾身發癢。”
“那瓊花觀便是首選了。”鄭元勳大笑道,“那道觀建於前漢,稱作‘后土祠’。唐時增修爲‘唐昌觀’。到了北宋,徽宗皇帝取多福之意,賜名‘蕃釐觀’。這瓊花觀本來是俗稱,到了國朝反倒成了正名。”
鄭元勳並非一味死讀書,也是個會享福的人,對揚州典故如數家珍。他道:“據我所知,觀內非但有唐宋法本,甚至還有兩漢密冊!若是道長有心於典故,在下正好爲道長說項。”
錢逸羣頗爲心動,道:“那便有勞惠東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