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花觀是千年古廟,歷代擴修,名着典冊。(
無論是唐宋傳奇,還是明人小說,瓊花觀都是高人隱逸輩出的地方。
蒙古人南下的時候,瓊花觀曾一度被毀,只留下幾處名勝得以倖存。國朝建立以來,幾經修葺,總算略復舊觀。如今瓊花冬日盛開,寒風之中絕無敗相,又引來了新一輪的施捐風潮。
可以預見,等到了明年這時候,觀裡又能多擴兩條街,起上一棟樓閣。
鄭元勳被視爲揚州首富,平日裡募捐之事自然少不了他的份。與其說與瓊花觀住持友善,不如說與瓊花觀經濟友善。
瓊花觀是十方叢林,淮南大觀。其住持是個正一弟子,自龍虎山授的金剛洞神籙,頭戴交泰冠,稱太上洞神法師,姓陳名致和。這位陳道長年近五旬,就道者而言正是青春鼎盛時候。
參閱唐時道士葆光子孫夷中所着《三洞修道儀》可知:三洞科格,自正一弟子至大洞部道士,凡有七等,籙有一百二十階,科有二千四百,戒、律各有一千二百。其中太上洞神法師,只是第二等,高於正一盟威弟子而已。
若是數十年修行,只授到這一等,卻似低了一些。不過錢逸羣與這位致和道人略一接觸,便深感這位道長待人接物真誠厚道,進退有度,言語得機,難怪合觀道人會推舉他來當家。
尋常來說,外來道士請求掛單,得先過號房詢問,再過知客登錄,最後送到十方堂或者雲水堂。堂主覈查詢問之後,方能給予單號、單牌,算是這裡的掛單道士。
然而晚明之世,規矩已經形同虛設,監院打了個招呼,客寮便親自填好了單號,在錢逸羣的雲水參訪錄上用印簽押,連度牒都沒看,更別說詢問師父師祖名號、覈查字派之類繁瑣的身份認證工作。
錢逸羣一邊與鄭元勳、陳監院喝茶說話,一邊就等到了自己的單號、單牌,正式成爲了瓊花觀的一名道士。
陳監院見錢逸羣是鄭元勳親自領來的人,所以並不擔心他是歹徒逃犯。但既要掛單,又不願透露真實姓名,多少有些不妥。他尋了個話頭問道:“還未請教厚道長是哪一派的?”
錢逸羣拱手道:“老爺慈悲,弟子是全真苗裔。”
陳道長哦了一聲。
錢逸羣心道:這算什麼意思?是說我冒充的麼?嗯,的確有冒充之嫌,但是趙監院既然肯給我開龍門的牌子,我也不算招搖撞騙。
鐵杖道人何守清和上真觀監院趙守成都是龍門弟子,這點毫無疑問。只不過照龍門字派,“守”字下面是“太”字,然而趙監院卻仍舊給了編了個“守”字派的化名,看那意思像是不願意承認錢逸羣曾受教於他。
錢逸羣很少拿出度牒,便也不在意。如今見掛單宮觀這麼繁瑣複雜,心中暗道:日後自己恐怕很難掛上單了。
“呵呵,”陳當家笑道,“說起來,我也算是半個全真弟子。”
“哦?”這回輪到錢逸羣疑惑了,弟子也有半個的說法?
“都不是外人,貧道也不諱言,其實貧道是淨明忠孝道法裔。”陳當家見錢逸羣不解,只得簡單說了淨明忠孝道的傳承。
蒙元初年,有西山耕讀儒士名叫劉玉者。他自稱遇許遜、郭璞等仙真降授淨明道法,當爲八百弟子之師,故建了隱真、洞真、玉真三壇,立說傳道,以“淨明忠孝”爲教名。
該教尊許遜爲淨明道師,郭璞爲淨明監度師。劉玉爲淨明揚教師,爲許遜兩傳弟子。再傳了三代,有淨明嗣師趙宜真,爲許遜五傳弟子,而他本人又得了全真、清微兩派真傳,兼是清微派宗師。
趙宜真的弟子劉淵然爲明代高真,其弟子中得“真人”封號者便有三人,都以全真法嗣自居,未嘗居住過西山玉隆萬壽宮——淨明忠孝道的祖庭。
該教以許遜的“垂世八箴”爲宗旨,即:忠、孝、廉、謹、寬、裕、容、忍。因爲與儒家之說契合,倒是很受士人垂青。
“我派以忠孝廉慎、調養心性爲基,內煉大丹爲本,外行符水鍊度爲用。外人見我派行符籙之術,便歸爲正一教內。”陳致和無奈笑道,“從典籍中可知當年留有‘天德高無量’四十字字派,到了貧道這一代,早已不續此譜了。”
明代對於道教管理頗有些一刀切的嫌疑。凡是天下道派,非歸於正一,便是歸於全真。如同淨明派這樣兩頭都沾的,便看當時的宗主自身的傾向。由此上也使得全真門內同樣有符籙之士,而正一教中側重靜養內煉者更是屢見不鮮。
“所謂門派,無非是祖師引路的招牌,大道唯一,倒是不必分那麼細緻。”錢逸羣道。
陳致和微微詫異,擡眼又看了看錢逸羣。見他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卻有如此見識,沒有半分門戶之見,實屬難得。因道:“道長願在小觀任職否?”雖然所有職位都是道人們公推,但是監院的意見無疑能起到極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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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德才微薄,學識匱乏,恐怕不堪驅使。”錢逸羣謙虛推讓道,“當年跟隨恩師在藏經閣中抄經度日,頗爲留戀,願謀此功德。”
陳致和拈鬚不語。
鄭元勳見狀,敲打邊鼓:“莫非是怕密文經典流傳出去麼?”
陳致和一笑:“鄭官兒又玩笑了,這裡是十方叢林,哪本經典不是道士們帶來的?又有哪本經典不能帶走?祖師立下叢林,本來就是爲了弘揚大道而已。”
“那爲何……”
“喏,是這樣,”陳致和解說道,“我觀雖小,卻有一套御賜的《正統道藏》,並萬曆年增補的《續道藏》,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五卷,五百一十二函,卷卷都有玉璽印封,藏於藏經閣中。因爲是御賜之物,故而特意小心。觀中規矩,需掛單滿三年的道人方可在藏經閣任事。”
錢逸羣聞言,便道:“是小道唐突了,不敢讓當家壞了規矩。敢問一聲,若是小道只求讀書抄經,在觀中該如何任事?”
“道長偏好抄錄元典,想必博覽羣經,弗如去圜堂聽用。”陳致和緩緩說道。
圜堂是道人們修行坐靜的地方,其管理道士名叫“靜主”,要常談聖真經教,不言雜語,非通悟道德者不可擔任。
錢逸羣自然輪不上當靜主,所謂聽用,就是給靜主打打下手,若是緣分到了,自然可以參師得授真傳。
這職位看似與藏經閣無緣,其實卻是少有可以自由借閱經典的崗位。陳致和見錢逸羣年紀輕輕便有窮經之願,加上鄭元勳的引薦,自然着力成全。
錢逸羣聽了“自由借書”,當然再無異議,把口鼻一觀,隨聲應和,心中已經打起了流鈴,絲毫不浪費修行時間。
鄭元勳這邊幫錢逸羣落定了住處,便告辭回去。因爲錢逸羣要掛單,不方便帶上三女,就讓楊愛她們搬進了內院,與鄭家小姐們同住,一樣是小姐待遇,連月例銀子都不少一分。
錢衛在瓊花觀外的客棧租了一間客房,有事聽召,無事便自己打坐靜心,習練劍法。
翌日一早,錢逸羣聽得開靜的雲板聲響,左右單房紛紛傳來悉悉索索的走動聲。大宮觀到底氣象不同,道人們醒得早,沒聽到開靜板也是不敢發出聲音的。他換了常服,走出單房,見左右都是經師、提舉等老修行,已經換了法衣,準備做早課了。
衆道士對這位昨天來的富貴道人也頗爲好奇,紛紛打量,見他如此年輕更是多了一分好奇。如今風氣不似唐宋,富貴人家子弟肯出家的是少之又少,但凡有那麼一兩個,多被視作道心堅固之人。這些老修行又都是慈心下氣的有道之士,對錢逸羣稽首作禮,絕沒有半分輕慢。
錢逸羣總算遇到了一羣“正常”道士,大有從困難模式調回簡單模式的感覺,一路上打躬作禮,謙遜非常,倒也與此地頗爲融恰。
陳監院雖然住的獨棟丹房,卻也早早來了經師們聚集的場子,身穿高功服,頭頂法冠,與衆道作禮言談,不見絲毫架子。
錢逸羣遙遙向監院行禮,監院還禮,兩人便分開各自站好。
片刻之後,掌鍾道人上前道:“時辰到,起樂,迎大師。”
登時道樂齊響,玉磬銅鐘打點,笛聲簫音高亢,琵琶金鐺合鳴。陳監院走在最前,身後跟了兩個道裝童子,一個秉香,一個執爐,一路上香火開道,道炁除穢。
錢逸羣跟在衆道之中,聽他們高唱迎真曲,諷誦太上經,暗自記在心裡。好在揚州官話與蘇州官話隔得不遠,免不了江蘇口音打底,聽上去倒是沒有障礙。只是錢逸羣心中難免好奇:這麼大動靜,迎的是哪位高人?
衆道列隊鼓樂,穿過瓊花園月門,在後花園一處幽深丹房前立定。陳監院上前打躬作禮,高唱《迎師辭》,口稱道:“老爺慈憫,闡揚玄元。大衆恭請高真,福生無量天尊。”
下面道衆齊聲高誦“福生無量天尊”,抑揚頓挫,極是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