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門開,卻走出來個小童,一口江西口音的官話,脆生生對監院道:“老爺功課了,請監院老爺主持早課吧。////”
陳監院對那道童行了禮。待他起身,身後經師已經提詠仙曲,轉隊朝三清殿走去。可見這迎師未遂的事已經不是首次,大家都習以爲常了。
衆道人回到三清殿,經師歸位,衆道分班序立。陳監院親自取了鼓槌,三清聖像旁的法鼓上一捶,領韻唱起《澄清韻》:“琳琅振響,十方肅清,河海靜默,山嶽吞煙。萬靈鎮伏,招集羣仙。天無穢氛,地無妖塵。冥慧洞清,大量玄玄也。”
衆道人跟着迴向,三誦“大羅三寶天尊”聖號。
又有道人接引唱道:“靈音到處,滅罪消愆;寶號宣時,扶危救難。將當有開壇,演教之偈,仰勞道衆,隨聲應和。”
再便是誦持吊掛,以香供養常清常靜天尊。
接着大請啓、小請啓、八大神咒、玄蘊開經。
然後纔開始諷誦三清經文、諸真寶誥。
這一整套早課做下來,足足用了一個時辰。
錢逸羣從未做過如此完備的法事,饒是有劍術練體,靈蘊養身,卻仍舊有些吃不消。再看其他道人,因爲每天都要這麼做兩回,各個輕鬆愜意。
等早課結束,衆道回丹房換了各自常服,聽雲板號令列隊過堂。
過齋堂一般是要請大師的,不過大師一般是不來的。錢逸羣跟着走了一遭,頭回過堂,仔細觀察前面道人的舉止,以免露乖獻醜。
好在過堂並沒什麼太大講究,不過就是進門時與身邊道友打個躬,走到堂主面前再打個躬,像祖師行禮,分列序坐,不得說話出聲。若是粥菜不夠,只能用筷子在碗內劃個圈,表示要添多少,不能有剩。
爲了約束紀律,自然有典儀大師手持戒板巡視齋堂。凡是有交頭接耳、咀嚼出聲、輕慢威儀者,毫不分說便是一板子抽上去。
等齋堂裡所有道人都吃完了飯,齊刷刷橫放箸筷,確保沒人剩飯剩菜,這才列隊而出,各自去職事處開始一天的教務。
這時瓊花觀的大門方纔大開,迎接第一批來上香的信衆。
錢逸羣頭天上班,還不知道圜堂在哪裡。便找了個老道人,一躬到底,道:“老修行慈悲,弟子新來,敢問本觀圜堂在哪裡。”
老道人利利索索回了全禮,口稱“不敢”,又道:“便在玉皇閣,我領你去。”
錢逸羣跟在老道人身後,繞過三清殿便見一處三層樓高的閣子,正門上懸匾,正是:“玉皇閣”三個字。
老道人朝錢逸羣一禮,道:“我觀靜主回鄉省親去了,你自己進去便是。”
錢逸羣唱喏回禮,便邁步進去。
玉皇閣樓高三層,已經是揚州城裡最高的建築了。登閣頂可以眺覽全城,是文人雅士頗爲嚮往之所。然而從萬曆年間受賜了《道藏》,這玉皇閣的二、三兩層樓便不許外人上去。要想借書,只有列出書單交給藏經閣閣主,取了書出來,在玉皇閣裡抄閱。
所以這玉皇閣一樓,既是圜堂,也是閱覽室。大約三丈長寬,平時以八卦羅列桌椅,若大師升座,領衆道打坐守靜,便將桌椅收攏一邊疊放,用幕布遮蔽,便是圜堂。
閣子裡已經有道人在掃灰擦地,見了錢逸羣,紛紛行禮。
錢逸羣還以爲自己來遲了,心道:剛出齋堂我便過來了,怎麼他們來得更早?仔細一看,原來這些道人卻不曾相見,可知沒有去上早課,也沒過堂。他取了一塊抹布,跟着擦了一會兒灰,方纔向身邊的道人輕聲問道:“敢請教,諸位道長不用早課麼?”
“我等纔來沒幾年,哪有這般福氣。”那年輕道人繫着逍遙巾,呵呵一笑。
錢逸羣這才知道,原來早課、過堂還是一種地位的象徵啊。
那年輕道人又問道:“我俗姓李,道名一清,師兄仙姓?”
錢逸羣道:“無名無姓無人品,只取一個‘厚’字罷。”
李一清打個愣,笑道:“厚師兄與這裡有緣,玉皇閣本就是建在後土祠原址上的。”
“果然有緣。”錢逸羣也跟着笑了,又詢問若是借書該注意些什麼。
李一清邊擦桌椅邊道:“只需開出書單,並自己單牌交給閣主就是。所需筆墨紙硯也可以從他那邊支領,不過所有墨字紙張都要登記在冊,若是不珍惜字紙,輕則跪香,重則摧單。”
錢逸羣謝過,細聽樓上有走動的動靜,又見下面已經打掃得差不多了,一摸腰間單牌,便拾步上樓借書。
踏上最上一階樓梯,便有一張四方桌擋道。桌上覆蓋黃布,一個長鬚清瘦的道人坐在桌後,看着有四十餘歲模樣,正展卷閱讀,神情專注。
錢逸羣立在一旁,等他翻書時方纔上前打躬道:“閣主老爺慈悲。”
那道人擡頭看了錢逸羣一眼,道:“你卻面生得很,是新來的?”
“正是。”錢逸羣遞上單牌,“弟子想支領筆墨紙硯,抄寫經文。”
道人接過單牌,皺緊眉頭。
單牌上應當註明這道士的師公、師爺、師父三代名姓,並其本人的道名道號,掛單年月。錢逸羣這單牌上卻是沒有師承來歷,本人名號也只有“厚道人”三個字,難怪這閣主大皺其眉。
不過這單牌怎麼說都是真的,就算格式不對,那也是客寮的事。道人取了簿冊登錄名號,問道:“你要抄哪本經?”
錢逸羣想了想,道:“不知道能抄道藏否?”
道人擡起頭,不可置信道:“你知道道藏有多少卷?”
“五千四百八十五卷,五百一十二函。”錢逸羣昨天剛聽陳致和說過,隨口報道。
“你抄的完麼?”
“隨緣,能抄多少抄多少。”錢逸羣笑道。
如果不是被罰抄經,那麼抄什麼經,抄多少,都是道士的自由,不受拘束。那道人也不便多問,起身道:“你要從哪裡開始抄?”
“從頭。”錢逸羣簡潔明瞭。
《正統道藏》從永曆四年由龍虎山第四十三代天師張宇初開始編修。張宇初羽化之後,又由四十四代天師張宇清繼續編修。英宗正統九年,又詔通妙真人邵以正校對增補,於正統十年刊板事竣,共計五千三百零五卷。
萬曆三十五年,又命第五十代天師張國祥主編《續道藏》。
正、續《道藏》共收入各類道書一千四百七十六種,五千四百八十五卷,分裝成五百一十二函,每函依《千字文》順序編號,光是經板便有十二萬一千五百八十九塊,各類經典都按“三洞四輔十二類”編排。
那道人在桌上檀香上浴了手,起身取了《宇》字函中第一卷出來,又去取了筆墨紙硯,細細數了紙張數目,一併登錄,然後交代了幾句抄經時的規矩,方纔交給錢逸羣。
錢逸羣聽了這些規矩,心道:雖然師父從未說過,卻一直都是這麼做的,也沒甚稀奇之處。他捧了經書和文房用品下了一樓,在震卦上找了座位,鋪紙研墨,沉心靜氣,準備抄經。
《正統道藏》每函卷首都刊有三清及諸聖像,其文曰:“天地定位,陰陽協和。星辰順度,日月昭明。寒暑應候,雨暘以時。山嶽靖謐,河海澄清。草木蕃廡,魚鱉鹹若。家和戶寧,衣食充足。禮讓興行,教化修明。風俗敦厚,刑罰不用。華夏歸仁,四夷賓服。邦國鞏固,宗社尊安。景運隆長,本支萬世。正統十年十一月十一日。”
《道藏》用的是經摺本,故而不能用手,只能用經籤翻頁。每折有五行,每行十七字。字體不算大,倒也看的清楚。
錢逸羣無須按經摺本的格式抄錄,只要注意天尊名諱頂格等規矩就行了。
這一抄起經書,時辰便過得飛快,轉眼間就聽到雲板聲響,到了中午過堂時候。
錢逸羣放下筆,收拾好的經文紙墨,先歸還存續,然後前往齋堂用飯。
中午是便堂,隨到隨用,不講威儀,只是一樣要奉行“食不言”的規矩。錢逸羣正好看到李一清,便挨着他做了,兩人對視一笑,算是招呼。
等用過了齋飯,錢逸羣步出齋堂,聽到後面有人叫道:“師兄慢一步。”回頭看去,正是李一清。
“師兄有何見教?”錢逸羣回身問道。
“哦,剛吃了飯,左右無事,你我何不相伴去瓊花園裡看那瓊花?”李一清笑道。
——這位師兄還真是自來熟。
錢逸羣笑道:“小道發願要抄完《道藏》全本,師兄還是自己去吧。”
“嘿嘿,”李一清笑道,“我卻有些不好意思,還請師兄一起爲我壯壯膽色吧。”
“看個瓊花也要壯膽?”錢逸羣失聲笑道,暗道:這位師兄得有多嬌羞啊?
“哈,師兄新來,卻是不知其中另有玄奧啊。”李一清上前拉住錢逸羣的手,“你去了便知道了。”
錢逸羣好奇心大動,想想自己也的確沒見過冬日開放的瓊花,索性跟着一起去見識一番,也不枉在瓊花觀裡掛單一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