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花觀裡的瓊花來歷久不可尋,傳說頗多。
有說仙子取天界種子種出來的,也有說仙姑拿白玉種出來的,還有說是仙鶴報恩長出來的。
反正這花與皇帝無緣。
隋煬帝當日下江南想觀賞這瓊花,瓊花高潔,不願被暴君玷污,趕在煬帝到來之前就凋謝了。
後來李唐、趙宋多有帝王要移栽瓊花觀裡的瓊花,卻都栽不活。
“這次瓊花開得真是蹊蹺。”李一清領着錢逸羣往瓊花園走去,邊走邊解說道:“非但花期詭異,就連花種都變了。”
“唔?那還是瓊花麼?”錢逸羣一奇。
“說起來,這次開的纔是真瓊花呢。”李一清在瓊花觀裡掛單三年,熟知典故,當下賣弄道,“如今觀裡的瓊花其實有兩種。一種是瓊花,外圍有九朵小花,中間的花蕊每朵有四個花瓣。另一種是聚八仙,外圍有八朵小花,中間的花蕊每朵則是五個花瓣。人們不知其中區別,混爲一談。其實瓊花外陽內陰,故而爲雄花,不結子。聚八仙則是**內陽,爲雌花,能結子。”
“原來是這樣啊。”錢逸羣深感李一清的雜學豐富,沒想到一朵花竟然還有這麼深的講究。
“還有呢,”李一清說得興起,大聲道,“聚八仙花敗之後,花瓣滿地。瓊花則是遇風而化,不會落地。”
“那你說這次開的真瓊花……”
“自然與瓊花又有區別。”李一清餘光掃視,見周圍有香客遠遠綴着旁聽,心中得意,放慢了步子,道:“考究典籍,真瓊花乃是白玉爲質,所以不光是外九內四,而且還要色澤溫潤,狀如凝脂。反正我在瓊花觀三年,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書中所描繪的瓊花,故而說它是真瓊花。”
“那不過是比喻吧……”錢逸羣不信。
李一清也不解釋,只是遙遙一指。
前方一座八角形瓊花臺,其中長了一株瓊花樹,半綠的葉叢中綻放着一朵恍如玉雕的瓊花。
錢逸羣不由驚訝,竟然真有如同玉雕的瓊花。再仔細看看,這瓊花果然細膩得不像植物,更像是一件工藝品。若不是有瓊花臺相阻,他甚至忍不住想伸手觸摸,看看到底是真花還是玉雕。
周圍的賞花的信衆香客不少,沒人敢動手碰觸這頗爲靈異的瓊花。更有些人在瓊花臺前鋪了跪墊,焚香拜它。
錢逸羣吃不消這種草木灰壓制的劣香,微微後退兩步。
李一清卻站在靠前的位置,看着瓊花發呆。
錢逸羣心道:看來這位道友真是花癡,天天看這花都看不厭。
這瓊花的確罕見,終究不過是一朵花。錢逸羣雖然是個過期的“才子”,但此時卻難有一絲半點的詩情花意。他上前對李一清道:“我先走了。”李一清渾然無知,搖頭晃腦,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裡。
錢逸羣撇了撇嘴:這尼瑪需要壯毛線的膽啊!浪費時間!
留下猶自陶醉的李一清,錢逸羣拾步回到玉皇閣,找閣主記錄了號牌,領回文房用具和經文,浴手焚香,開始抄經。因爲晚上不過堂,他這一抄就幾乎抄到了晚上止靜時分。
藏經閣閣主下來,見錢逸羣猶自在抄經,走上前去,站他背後看了片刻,心中詫異。他暗道:這年輕道人竟有這般恆心抄了一天的書。看他筆跡並沒有寫得字多了而渙散神形,再默數紙張,沒有一張廢的,可見其專注。
錢逸羣早就感覺到了藏經閣閣主站在自己身後,只是不抄完最後一句,便沒有停斷呼吸,擡頭招呼。等他落下筆,方纔道:“閣主老爺慈悲。”
“天早暗了,該回去了。”閣主淡淡道,“你姓什麼?”
錢逸羣見這道人目光清澈,舉止間頗有威儀,不敢跟他抖什麼包袱,老老實實道:“小道行走江湖,得罪人多,不敢讓人知道真姓名,以免連累家眷。”
“以你這年紀來說,修行也算可以的了。”閣主疑惑道,“怎麼還會惹上恩怨是非呢?”
錢逸羣愣了片刻,自嘲道:“道長可是看走了眼。小道性子衝動,常常恣意妄爲而不計後果。抄經不過是跟着家師修行養成的習慣罷了。”
閣主略略點頭,心道:他倒誠實。
錢逸羣因問道:“老爺仙姓?”
“俗姓張。”張閣主道,“快些收拾了吧,我鎖門。”
“沒人值殿麼?”錢逸羣一奇。玉皇閣裡有御賜的《道藏》,這麼珍貴的東西就不派人保護一下?
“你之仙草,人之砒霜。”張閣主淡淡道,“你看重的東西,別人視作草芥。一些毫無用處的典冊,值得日夜看着麼。”
錢逸羣尷尬笑了笑,收拾了東西跟着往外走。
張閣主落後一步,留在後面用鐵鏈銅鎖鎖了門。錢逸羣回頭時,好像看他往閣子裡扔了什麼東西,心頭好奇一閃而過,也沒往深處想。
瓊花觀是大觀,道人住的單房也分了三棟樓。錢逸羣跟一班經師住在一起,中途便與張閣主分開了。他回到丹房,擺好了蒲團,隨手抽開抽屜,見裡面放着檀香和火絨罐,心道大觀到底就是與衆不同。
錢逸羣燃香靜坐,恍惚之中,好像有人在看他。雖然明知單房裡只有他一個人,但這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仍舊十分強烈。他收斂神識,出了靜境,環視單房。一牀、一桌、一椅、一蒲團,如此而已,不過三尺見方,哪裡能藏下人?
——大概是我心不定。
錢逸羣略略舒展筋骨,再次上座。這回他先默誦了《清靜經》,又在心中反覆金剛珠真言,這才靜定一夜。
翌日上了早課,過了齋堂,錢逸羣仍舊到了玉皇閣抄經,以此形成慣例。
民間從臘月初八喝了臘八粥就算是過年,一直要過了正月初五纔算是出年。官宦人家甚至要過完二月二龍擡頭,方纔算是出年。
因爲過年,瓊花觀裡越發忙碌起來。先是來上香還願的信衆多了許多,各殿的值殿道士忙不過來,便要抽人手去幫忙。其次是年底時分,往來俗務也頗爲頻繁。道人要寫感謝信給城裡的金主,好讓他們來年繼續多多打賞香燭油蠟。
錢逸羣的字好已經在觀裡掛了號的,便被抽了這個差事,拿着都管給的名冊,照着往年的格式寫點套話。好在他筆頭快,約略半天光陰就幹掉了大半。不過他也不上繳任務,免得再落下更多的事來。
張閣主這些日子與他倒是熟悉了,兩人雖然話不算多,但是彼此之間卻有了些默契。去借書時也不用多說什麼,閣主自然知道該給哪一卷。
如此到了臘月二十二,錢逸羣便再不能偷懶了。
因爲二十二日是重陽王祖聖誕,他號稱全真弟子,當然得跟觀裡的其他全真修士一起做法會。次日二十三便是祭竈,過小年。二十四要大掃除,二十五日子時便要接駕——這是玉帝巡天的日子。
官家過年放假是從臘月二十四開始,一直到正月二十。故而觀裡接完玉帝聖駕,便要接這些官員們的駕。
陳監院人情練達,往來安排妥當,雖然人是一波*的來,卻都能讓他們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爲觀裡的收入增添不少貢獻。
這其中自然有揚州府尊和鄭元勳。
他們來了,錢逸羣當然不能躲在玉皇閣裡抄書了。
“……他便尾隨那女子,直入了樹林,卻驀然不見!等回到家中,便覺得精神困頓,神情萎靡,轉日便病倒了!”
錢逸羣進了無雙亭,正好聽見鄭元勳在說民間怪談。五泉公自然也在上座,撫須聽了,神情十分認真。
“小道來遲了,諸位尊客還請恕罪則個。”錢逸羣上前見禮,尋了個下首的位子坐了。
“道長目不窺園,可知道揚城出了大事?”鄭元勳亟不可待道。他不等錢逸羣說話,又道:“好些人家的少年,都遇了妖怪採補,元氣大傷。城裡藥鋪的人蔘都缺貨了。”
“紹遠兄還好吧?”錢逸羣隨口笑道。
衆人聞言大笑,只把鄭元勳氣得笑了起來:“我家有道長駐過錫,尋常妖怪不敢來。”他又正色對陳監院與錢逸羣道:“兩位道長,難道出家人不管管這事麼?”
陳監院笑道,“揚城的這些士子達貴,哪一年過年不是成日飲宴,酒色連天。”
“今年不同啊!”鄭元勳還要說,突然聽到遠處一聲雷響。
衆人擡頭看天,只見天高雲淡,哪裡有什麼雷雲?
“看!晴天霹靂!果然是有妖孽,老天都要收它!”鄭元勳頗受鼓舞。
在場衆人也正色靜觀,心中暗道:莫非真有妖怪!
“是玉皇閣。”錢逸羣離座而去,腳下步速極快。
他本身就是靠個掌心雷吃飯的,此刻聽這雷聲,怎麼都覺得有些怪異,不像是自然之雷。細細分辨,這雷聲竟然是玉皇閣傳出來的,當下健步如飛,往閣子裡去了。
此刻正是早上香客最多的時候,玉皇閣附近多有遊人,聽到轟隆雷響,紛紛去看,頓時將玉皇閣圍得水泄不通。
錢逸羣趕到的時候,見閣門緊閉,裡裡外外圍了三層,自己是斷斷擠不進去的!
突然之間,玉皇閣閣門大開,從裡面倒飛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