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回到觀裡,時候還早,高大的瓊花樹下仍舊有人磕頭燒香。他在樹下立了半晌,仰頭看那瓊花,只覺得這花的確惹人憐愛,但也實在不能理解爲什麼會成爲洞天的鑰匙,又如何跟醫家施針的手段關聯起來。
“就是他!”突然有人喝道。
登時有幾個身形強壯的男子朝錢逸羣奔跑過來,隱隱圍成一個半月,限制了錢逸羣逃脫的方向。
錢逸羣卻沒有逃跑的打算。他是這裡掛單的道士,瓊花觀就是他的家。但凡道士入十方叢林掛單,知客問的都是:“老修行可回過叢林?”這個“回”字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更何況錢逸羣如今金剛珠護體,誰能輕易傷他?
“就是這個色道人偷看我家小姐!”一個青衣小帽的僕從上千喝道,“給我拿下了去見官!”
錢逸羣眉頭一蹙,掃了一番瓊花臺下的香客,並未發現有什麼小姐。
“抓了這yin道!”那些壯漢也跟着喊了起來,漸漸收攏包圍。
錢逸羣是何等心思縝密之人,見他們這副作派,心道:他們人多且壯,要是想抓我,早就撲上來了!除非他們知道我玄術了得,否則斷沒有怕我的道理。看他們這麼大聲嚷嚷,顯然是想引起注意,哪家小姐真要被人偷窺了,怕人知道還來不及呢!
錢逸羣沒有理會,下意識地望向瓊花樹。
一個瘦癟的身影正從樹後伸出手,拇指與中指輕捻,在那裡掐瓊花的花莖。
錢逸羣暗發草木之心的遠視之能,將這人的動作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雖然不知道他的靈蘊運轉如何,但這手型分明就是錢逸羣剛剛學會的無且手!
原來無且手是用來摘花的!
錢逸羣暴喝一聲:“賊子敢傷神樹!”邊喊邊伸手遙指。
樹下信衆聞言擡頭,只見真有人趁着剛纔的熱鬧爬上了樹,手還在花莖上呢!
這些信衆將瓊花視作花神降臨,沒事都要來拜拜,何況此時瓊花遭劫,哪裡肯饒?剎那間,瓊花臺下頓時人聲鼎沸,紛紛大罵那偷花的賊子。
錢逸羣邁步上前,出手如電,一劍刺向青衣小帽者的喉嚨,喝問道:“你家主人派人你來偷花?”
那青衣小帽的僕從結結巴巴道:“你、你偷看、偷看我家小姐!反倒倒打一耙!”
錢逸羣嘴角微微拉扯,大聲笑道:“果然是引開衆人目光,好讓你家人偷花!”
那人見自己被徹底喊破,大聲道:“快走!”說罷,身子往前一傾,人已經撲在錢逸羣劍上。
錢逸羣收劍不及,古劍又煞是鋒利,正刺入那人喉結下軟處,直入頸椎。
“道士殺人啦!”周圍有人大聲喊了起來,頓時場面一片混亂,在沒有絲毫秩序可言。就連樹下叫罵的信衆,都退避一旁,生怕招來無妄之災。
錢逸羣擡頭看那樹上的偷花賊,只見他的無且手並沒有成功將這花摘下來。
想必下面事發突然,讓這偷花賊也着了急,索性整個人都吊在瓊花的花莖上,想用體重將這花硬扯下來。誰知瓊花花莖的硬度真的堪比玉石,纖細一條竟然就吃住了他整個人的分量,讓他想下也下不來。
錢逸羣御劍飛出,架在他脖頸旁,喝道:“賊子還不下來!”
那人看了眼瓊花,又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啊地大叫一聲,鬆手從樹上跳下。
這回可不止錢逸羣的古劍,更有許多氣憤至極的信衆。
信衆們紛紛上前,將這個偷神花的賊子按倒在地,一頓暴打。
錢逸羣正待上前阻止,只聽到人羣之中有人喊了一聲:“打死人啦!”
頓時信衆們如鳥獸散,紛紛逃離殺人現場。錢逸羣上前一看,只見這偷花賊的頭上多了個血洞,混雜着腦漿的鮮血正汩汩往外冒,絕對是活不成了。
——這就是在殺人滅口了!
錢逸羣環視四周,四周人也都在看他。他知道兇手就在這羣人之中,卻無從辨認。
這到底是什麼人?會用無且手的,莫非是醫家傳人麼?或者他這無且手是偷學來的,所以摘不下瓊花……
錢逸羣甩去劍上血珠,收劍歸鞘,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無奈地嘆了口氣。
留在瓊花觀裡的差役們很快聞訊趕來,將命案現場團團圍住。
錢逸羣沒有多說什麼,擡步走出了圈子。有一個差役想出手攔他,卻被錢逸羣的目光喝止,伸出的手懸在半空。當這名差役回過神來,只看到一個道人的背影隱沒在古觀幽徑之中。
陳監院對今天突然發生的事感到很奇怪,卻無從解惑。他索性在丹房裡趺坐入靜,不再去管外面的喧譁。客寮、都管、總理等諸多觀內高管,不得不擊罄將陳致和拖出靜界,齊聲詢問對策。
“沒找到張大師麼?”陳致和按捺住心中的煩躁。
“沒有,張大師一早就不見了。”
“沒關係,”陳致和道,“那說明張大師早就發現了異象,我們不用管,事情自然會過去。”
“張大師早就發現了?”衆人一想也對,轉而又問道,“那他若是不管不顧呢?”
“那我們再操心勞力也沒用。”陳致和換了口氣,再次微閤眼簾,低聲道,“在場諸位,誰能畫出一道真符,自然可以去幫忙的。”
衆道默然。
這些道人對於畫符並不陌生,對於淨明忠孝道的傳統符法更是頗有研究。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若是將畫符、用符的知識寫下來,都有八成可能被後人收入新編的《道藏》之中。
萬分殘酷的是,他們的符僅僅只能喝退微弱無比的殘魂。
而那種殘魂,換個人,哪怕沒學過一天法術,只要意志堅定,就能靠罵髒話將之喝退。
符,沒法開山斷流,沒法斬妖除魔,沒法顯於這個世間!
——或許祖師們的符也是如此,只是被小說家誇大了罷。
他們甚至這麼想。
直到有一天,張大師操着江西口音“呵呵”笑着,隨手甩出一道符,轟掉了菜園裡挖出來的一塊巨石。他們因此才相信祖師所傳並無虛妄。
並不是符弱,弱的是人。
如果張大師早就知道了,那麼一切都交給他吧。
衆人紛紛退散的,留下再次入靜的監院陳致和。不過陳監院並沒有多少時間靜坐,雲板很快就敲響了,因爲到了晚課時間。
錢逸羣也聽到了雲板聲,知道觀中的香客已經盡數離去。他從暗中走了出來,再次來到瓊花樹下。
這株瓊花樹已經超過一丈,也算是大樹。站在樹下能夠清楚地嗅到瓊花的香味,清幽之中摻雜着劣質的草木灰香。錢逸羣見有一隊道人走來,連忙繞道樹後,用靈猿騰挪身法三兩步竄上了樹。
他手型變幻,靈蘊暗吐,自然使出了今天新學來的無且手。
無且手一旦成型,這隻手就像是浸在了水裡,能夠感覺到不同水流的涌動,不同水溫的變化,不同壓力的收縮膨脹。本來空空如也的大氣之中,原來也有如此微妙的種種變化。
錢逸羣將手緩緩伸向瓊花。
清涼。
明明距離瓊花還有兩寸遠,無且手卻已經摸到了瓊花的實質。植物特有的清涼從指間傳遞到錢逸羣身體裡,渾身舒泰。錢逸羣有了草木之心後,最喜歡的就是碰觸植物,這種安靜的生物永遠都是恬然淡雅。
無且手輕輕觸摸着瓊花的“花瓣”,緩緩向下滑去,摸到了瓊花的“花莖”。
錢逸羣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輕輕一扭,彷彿聽到了一聲脆響,無且手已經捏住了無形的瓊花,將它從瓊花實質上抽離出來。
這朵看不見的瓊花彷彿會遇風而化,以錢逸羣能夠感知的速度緩緩消散在空中。
錢逸羣用身體護住瓊花,躍下樹,飛快地朝玉鉤井跑去。他的身影驚動了那些前來保護瓊花的道人。這些道人緊張地擡頭望向樹上的瓊花,見瓊花仍舊長在枝頭,完好無損,便也沒有往深處想。
錢逸羣虛託着看不見的瓊花,在過往道士詫異的目光之中,奔走而過。當他來到玉鉤井旁時,井欄旁只有一個道士,正衝他微笑。
“李師兄,”錢逸羣剎住腳步,“有事麼?”
“貧道等候多時了。”李一清微笑道,“師兄摘到瓊花了?唔,肯定是摘到了,否則也不會來這裡。”
“你知道?”
“當然,否則我怎會在這個破地方住三年。”李一清不屑地掃視四周,一副即將解脫的模樣。
“嗯,難怪你那麼喜歡瓊花。”錢逸羣笑道,“今日跟我說這麼說,是想與我爲友,還是準備殺我滅口?”
“都無所謂。”李一清道,“把瓊花給我,我無所謂你知道什麼。”
“下面到底有什麼?一朵瓊花不能進去兩個人麼?”錢逸羣忍不住問道。
“下面?”李一清大笑道,“你是說玉鉤洞天啊?等我出來你就知道了,現在把瓊花給我。若是要我動手,恐怕你會很後悔。”
“嗯……我考慮下……”錢逸羣用力抿了抿嘴脣,呲牙問道,“說起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是誰?”
“我不在乎你是誰。”李一清昂着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看着漸漸收斂的天光,“反正與我爲敵者,都將是死人。”
“我同意,我遲早也會死,不過我估計九成九會是老死。”錢逸羣緩緩將瓊花放進金鱗簍,卻沒有被吸納進去,反倒與苦塵送的白蓮花融爲了一體。
錢逸羣沒有功夫去研究這種奇異的現象,因爲李一清右手中已經多了一張符紙,左袖中也隱隱露出銅錢劍的模樣。
李一清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