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勳在腦中略一搜索,想不起來蘇皖之地的豪商中有姓白氏的,估計不是什麼大家族。?他道:“白先生必有高人指點,何不讓他出來一聚呢?”
白氏也不推辭,笑道:“高人談不上,卻是小侄。”他對左右僕從道:“去請堂少爺過來見客。”兩邊僕從果然應聲而出。
不一時,一個身形俊朗的年輕公子大步流星踏進雅間,朝衆人團團作揖,道:“晚生白沙,字彌子,見過諸位先生。”
鄭元勳打量着這位白彌子,見他神情淡然,目光清澈,說話聲音不大,卻響徹整間屋子,因問道:“白彌子可是修行之士?”
“不敢當,”白沙道,“小可只是對此道略有耳聞,自己卻沒什麼修行。”
府尊見鄭元勳比自己說得還多,隱隱有種喧賓奪主的味道,心中不悅。他搶道:“白彌子是哪裡俊傑?”
白沙頭戴方巾,顯然有功名在身。
五泉公作爲一府府尊,主持院試,揚州府所有秀才都見了他都稱“治下學生某”。白沙謙稱小可,便可知不是揚州人。
“學生績溪人。”白沙恭敬答道。
“唔,你一個讀書人,如何與修行之人有所瓜葛的?”五泉公只是個讀書晉身的普通進士,並不知道秘法傳承並非只有釋道兩家。在他看來,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儒家讀書人是絕不會跟這些江湖異人搭上關係的。
“明公,天下異事頗多,學生不過是願意四處走走,親眼見見。與異人見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些交情了。”白沙微笑道。
“這種事倒是能時常見到的?”鄭元勳想起自己影園被攻,那時候所有人身子不能動彈,也是一樁異聞,只是說出去沒人信而已。
時人經常有些志怪野史刊行,只是仿唐宋人筆意。將耳聞之事寫得如同親身經歷,故而這種故事多不被人當真。
“要看是什麼人。”白沙對鄭元勳微微笑道,“常人所見不過是兩個莽漢打架,在下卻能看到別的一些東西。”
“哦?敢問其詳。”鄭元勳到底是豪商巨賈,不會被自己的情緒左右太久。幾句話下來,他已經掃除了剛纔對那徽商的不滿。
白沙道:“誠如剛纔,諸位老爺所見恐怕不過是一僧一道性命相搏,粗俗野蠻。未必有什麼意思。”
在做衆人微微點頭,表示認同。他們眼中,道士會用劍,和尚會鐵布衫金鐘罩,無非就是說書人口中的遊俠兒故事,並沒有什麼特別高明的道行修爲。
白沙道:“然而在小可眼中,卻不盡然。那番僧已經習得《大威德金剛密法》第二層,能夠幻化出九頭牛王金剛,文殊忿怒相。那位道長也能夠溝通玉清天,感應天尊。引得真靈下盼。論說起來,雖然道長勝了。在修爲上卻是番僧更高。”
衆人聽了不覺莞爾。
五泉大笑道:“現在諸位便知道那些傳奇、話本是如何來了的吧?”衆人跟着哈哈大笑。
白沙微微垂下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他所言皆是自己親眼所見,卻也習慣了就被人當做說書先生。這也是他自小就有的悲哀,每每與人說些自己看到的事,便被當做是小孩子吹牛。
在座諸君只有兩人沒有笑。
鄭元勳和鄭翰學。
鄭翰學本身就異於常人,哪怕這人說錢逸羣是天尊下凡他都不會驚訝。
鄭元勳卻知道人間自有異術,絕非俗人所見那般單調。對白沙說的故事。只有三分存疑。那三分歸根到底一句話:你怎麼能看見?
不過這個問題卻不能當着這麼多人問出來,鄭元勳給兒子使了個眼色,目說道:去與他結交一番。
鄭翰學有心匡扶社稷。無論什麼樣的異能之士都想結交,當然會意。正好白沙告辭而出,鄭翰學自然也跟着出去,直追白沙。
“彌子兄!”鄭翰學出了雅間,見白沙的身影轉過迴廊,連忙出聲叫道。
白沙停下腳步,朝鄭翰學行禮,“不知道閣下叫我,所爲何事?”
鄭翰學連忙回禮,道:“在下鄭翰學,字紹遠,想請彌子兄坐飲一杯。”
白沙性格開朗,樂於結交各色人等,尤其是鄭翰學這樣的大家公子,如果有個過得去的交情,日後會有很多便利。
兩人在沿街的窗口要了張桌子,看着下面收拾殘局的和尚們紛紛勞碌,一時間誰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話。
終究還是白沙老成些,笑道:“紹遠兄欲語還休,到底是什麼事堵塞胸襟啊?”
鄭翰學道:“剛纔彌子兄所言之事,在下十分着意,只不知道彌子兄是如何看見的?”
白沙略一沉吟,道:“兄臺可知道有所謂五通之說。”
鄭翰學微微搖頭。
白沙因此便將妖、報、依、神、道五通細細與鄭翰學說了。雖然與狐狸所解略有差異,卻是大旨相近。白沙說完,又道:“小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都是一心向佛,受了菩薩戒的居士。當年小可出生時,家慈夢見諦聽送子,便知我與佛門有緣,很小就舍入寺院了。”
鄭翰學仍舊點頭,沒有打斷,心道:你倒是沒有剃度出家。
“唔,雖然是舍入寺院,卻只是掛個名字,稱佛前弟子,並不住廟。”白沙知道風俗不同,解釋一句,又道,“我從記事開始,便知道自己與常人所見不同,往往能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這種因果報業之通,着實煩惱了小可許久,直到成年之後皈依三寶,得見憨山法師點破,方纔知道,原來小可天生便有摩訶薩天眼。”
鄭翰學不學佛,聽了這個名字卻是讚歎道:“果然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恭喜彌子兄。”
白沙微微一笑,早已不將此事掛懷了,再無欣喜煩惱。他道:“以佛眼看這世間,自然所見不同。”
“唔,的確如此。”鄭翰學卻更關心的這個摩訶薩天眼到底能有什麼殊勝的地方,再有便是此人能否收爲自己助力。他道:“彌子兄,小可讀書不多,請教這摩訶薩天眼到底有何殊勝之處?”
白沙想了想,答道:“《法集經》雲:菩薩摩訶薩入十種法行,六通、三明、八解脫、八勝處、十一切入、十自在、十諦、九次第定、三摩拔提、十力、十智。我這摩訶薩天眼,便是六通中的天眼通。但因爲我不是修行得來的神通,只是累世所報的報通,故而不能看透一切衆生,威能很小。”
鄭翰學略有所失,突然警醒,心道:我有什麼好失望的!原本我一人孤獨孑然,後來碰到道長已經十分慶幸。如今能碰到這樣的異人,這是天大的進展啊!而且他說用處不大,其實以他爲耳目,正好尋得更多的同道之人。
“彌子兄可還是專心舉業?”鄭翰學見白沙頭戴方巾,是個秀才,不敢貿然拉攏,更別說透露自己的點金術了。
“小可已經不寄望舉業了!”白沙突然容光煥發,“上月我族弟前來尋我,告訴我一個消息。原來是修撰《三言》的墨憨齋先生,正要尋人做一本《墨憨齋誌異》,專門收錄這江湖上的奇人異事。小可去見了墨憨齋主人,如今正在爲此書奔走,收攏素材,定期刊行。”
“唔!這書有人信麼?”鄭翰學十分懷疑此書的銷量。
“正因爲都是難以明說的奇異故事,所以才用了‘誌異’一詞。”白沙道,“有緣者得其真,無緣者得其趣,各取所需。”
鄭翰學只是不好學,但絕不是笨蛋,略聽得這大旨,心中已經明瞭,拍案叫絕:“果然是奇思異想,不知小可能否入股?”
白沙笑道:“小可只是一介跑腿打雜,入股之事,紹遠兄還是得去姑蘇找墨憨齋先生。”
“啊?小可年後便要動身京師,便是與剛纔鬥法的厚道長一道,恐怕來不及了。”鄭翰學糾結道,“能否請彌子兄代爲傳書,表明小可誠意呢?”說着,鄭翰學從袖中摸出一塊正正方方的金塊,放在桌上:“這是小可的一點心意,只是祝賀《墨憨齋誌異》刊行之禮,請君收下。”
白沙本不想收他重禮,但是看他神情懇切,果然像是熱衷此事,而且書坊新開,日出鬥金,只靠蘇州幾個財主的確有些捉襟見肘。族弟跑來找他,無非也是想借助徽商的財力物力罷了。
――他終究是徽商中說得上話的人物,這個善緣可是要結。
白沙主意打定,道:“若此便卻之不恭了!我會盡快修書坊主,探討入股之事,到時候該如何與紹遠兄聯絡?”
“這個嘛……”鄭翰學想起當日錢逸羣說要帶他見識江湖,便道,“我要與厚道長行走江湖,增加閱歷,恐怕行蹤飄忽。彌子兄若是有什麼消息,就送到揚州鄭家吧。我會常與家人通信,告知所在。”
“如此甚好!”白沙收起金子,喝了一盞便告辭走了。
鄭翰學沒有挽留,只是邀請他去影園小住,更答應爲他引薦厚道人,便賓主盡歡而散。
白彌子回到租賃的小院,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薄如蟬翼的宣紙,舔了舔鼠須細筆,洋洋灑灑寫下數千字。他將蟬翼紙吹乾,小心翼翼捲了起來,納入竹管,用蠟封好。
院子裡早有一籠籠的鴿子撲扇着翅膀,迫不及待地想翱翔藍天。
白彌子將竹管系在一隻鴿子腳上,雙手一託一送,鴿子便直衝而上,朝南方飛去。他想了想又回到屋裡,在紙上寫下六個略大的字,卻正是:“厚道人在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