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勳見到錢逸羣,臉上的陰雲頓時消散。他上前揖禮道:“道長別來無恙!”
錢逸羣一時想不起來自己上次見鄭元勳是什麼時候,這個世界的時間對他來說已經很模糊了。因此只道:“託福託福。”又與監院、官府師爺一一見禮。
陳監院轉向那位師爺道:“這位便是本觀厚道人。”又對錢逸羣道:“這位是府尊的幕友,駱霞遠駱先生。”
“學生駱長天,字霞遠,見過道長。”駱長天躬了躬身,客客氣氣道。
“先生特意召見小道,可是有什麼吩咐麼?”錢逸羣直抒來意,也不套近乎。
“豈敢豈敢!”駱長天面露惶恐之色。對於他這種專業幕僚,表演能力遠勝舞臺上的戲子,無論是誠摯的笑容還是悲慼的淚水,說來就來,絕不會有絲毫遲鈍。
錢逸羣笑了笑,表示這招對自己沒用。
“說來丟人,”駱長天雙眼望向地面,果然露出一副羞愧的模樣,“昨晚州府大牢被人劫了。”
“哦。”錢逸羣應了一聲,沒有隨他說話。
“所有人犯都跑了,”駱師爺愁眉苦臉道,“官府實在力有不逮,想請道長幫個忙。”
“駱先生高看小道了,”錢逸羣乾笑一聲,“小道一不會推衍算卦,二不會刑偵查案,如何幫得上忙?”
駱師爺好像早就料到錢逸羣會這麼說,當即接口道:“道長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只要登高一呼,自然從者如雲。道長自己不用查案,自然有人將這些逃犯綁縛歸案。”
錢逸羣心道:天下沒有白吃的饅頭,今天人家幫我這個忙,日後我是不是得還人家人情?你這不是慷他人之慨麼!
見錢逸羣不語,駱師爺又是好一番請求,偷偷拿眼示意鄭元勳幫忙說話。鄭元勳眼鼻觀心。好像茶盞裡有什麼極有趣的東西,看得格外認真。
錢逸羣道:“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官府爲何不懸賞呢?”
“道長想必知道,江湖中人誰沒有個難言之隱,怎肯跟官府往來?”駱師爺無奈道。
“唔,若此……”錢逸羣看了一眼陳監院,心道:你把我扯出來接客,可不是那麼輕鬆就能摘乾淨的。
“請道長指教。”
“就由瓊花觀出面吧。”錢逸羣說得好像自己纔是瓊花觀監院一般。他笑道:““瓊花觀是千年古廟。淮揚名勝,官府就將這緝捕名錄交給觀裡,由瓊花觀請江湖朋友幫忙,並一體酬謝。如此江湖遊俠也就不會有什麼顧慮了。”
駱長天心道:瓊花觀江湖名望雖不如這厚道人,退而求其次也好。
陳監院端起茶盞,面子上沒有絲毫破綻,心中暗惱:你這厚道人果然不厚道!倒把整個廟子都拖下了水!
既然事情推到了陳監院身上,錢逸羣自然也就沒什麼事了。他學着鄭元勳的模樣,靜靜觀察茶麪上的水泡和茶葉的影子。
鄭元勳見狀,道了聲“更衣”。緩步走出廳間。他生怕錢逸羣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一路都盯着錢逸羣。
錢逸羣只得起身“告罪”。跟了出去。
兩人徑直到了廊檐下,鄭元勳方纔露出一抹着急神情,道:“道長,大事不妙!徐三眼和王英朗也逃了!”
錢逸羣略一回憶纔想起這麼兩人,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說不定就是爲了救他們,才把所有犯人都放跑的。”
鄭元勳細細一想,暗道:果然是了!挾裹一干囚犯落草。正是土匪慣用的行徑!
一念及此,鄭元勳不禁急道:“道長,您可不能坐視啊!”
——你家還有我的小金礦。我怎麼會坐視不理?
錢逸羣道:“別急,土匪聚嘯,總有風聲,你先加固院牆,我找人打探一番再做計較。”
鄭元勳也只能如此,又命下人取來一個木箱,說是兒子鄭翰學讓他轉交給道長的。鄭翰學這兩日總是與朋友飲宴,怕身上酒臭衝犯道長,就不親來了。
錢逸羣接過木箱,入手一沉,估計裡面裝的不是白銀就是黃金,隨手收入魚簍之中。這一幕正好提醒了鄭元勳,他道:“道長,五泉公可向您提過購買這寶貝魚簍?”
“沒有,”錢逸羣好奇道,“我怎麼可能捨得賣?”
“這就……有些費思量了。”鄭元勳略一遲疑,低聲道,“雖然世人都知道如此寶貝絕對不會有人肯賣,然而五泉公對此念念不忘,時時掛懷,卻連開個價都不曾有,這豈不值得思量?”
錢逸羣被鄭元勳這麼一提醒,心中警覺:的確。寶貝雖好,天下卻不是沒有第二份,起碼白楓就有個錦囊。雪嶺說佛家也有類似的術法……府尊若是真心想要,開個萬八千兩銀子下來,總是一番誠意,即便買不到金鱗簍,也未必買不到別的納物神器。然而想要卻又不開口……他這是想吃白食麼!
所謂“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厚道人沒有家門可以讓人破滅,那麼要奪寶就顯得簡單粗暴了:直接殺人取了就是。
“多謝,道人心中有數。”錢逸羣點了點頭,道:“貴府的事,道人自然會放在心上。若真有緩急,我那三個學生也是可以暫作依賴的。唔,徐大家可還住在貴府?”
鄭元勳點了點頭,心中猶疑:幾個女子能有什麼助力?
“她也是個高手呢。”錢逸羣見鄭元勳不信,便爲徐佛加了砝碼。
鄭元勳這才略略放心。
兩人在外面說了一會兒話,駱長天也出來了。他卻是與陳監院商討妥當,要趕着回去覆命。鄭元勳順勢與他同去,仍舊是親密無間的模樣。
錢逸羣懷了心事,首先想到的便是狐狸。雖然錢衛有命咒約束,是他身邊最可靠的人,但是他更相信那頭疑似兇獸的上古靈種。冥冥之中的緣分,誰也說不清道不明。
狐狸這種動物天性膽小多疑,即便有一個靈種的靈魂,也不可能違揹物種的本能。它也很奇怪自己爲什麼不怕錢逸羣,即便明知這傢伙腹黑狡詐不遜於人,但仍然忍不住把他看作個傻小子。
在錢逸羣想到它的時候,它也正好要找錢逸羣。
一人一狐在瓊花臺外的小徑上碰到,同時一喜。
“我有話要對你說!”
兩個聲音疊在一起,就如合唱一般。
“你說。”狐狸緊接了一句,讓錢逸羣先說。
錢逸羣將剛纔見駱師爺、以及鄭元勳的警示說了個周全,再問道:“你有什麼事說?”
狐狸先就被官賊惦記的事說道:“他們若是敢殺人奪寶,你反殺回去就是了。只要你時刻警覺,有金剛珠護體,誰能殺得死你?”錢逸羣點頭稱是,的確不值得爲這事掛心。狐狸又道:“我要與你說的是,有個奇怪的和尚,在玉鉤井那邊找你。”
——和尚不都是奇奇怪怪的麼?爲什麼要特意點明是個“奇怪”的和尚呢?
“奇怪的和尚?”錢逸羣不很明白狐狸的修辭。
既然有人找,錢逸羣自然要去看看。他現在將翠巒山直接放在魚簍裡,沉甸甸的墜在腰間,比掛個空魚簍更令人心裡踏實。不過也因此他走到哪裡都要繫着這個魚簍,簡直成了自己的招牌,再易容也沒用。
既然如此,索性一張面孔見人,免得別人知道他會易容陣這個秘密。江湖之中,有些個不讓人知道的秘技總是多一分保障。
錢逸羣轉道去了玉鉤井,在人羣中倒也不是十分搶眼,並未發生萬衆圍觀的情形。他很快便見到了狐狸說的那個和尚,頓時明白爲什麼狐狸覺得他“奇怪”。
因爲他戴了一頂假髮,還是十分劣質的便宜貨,估計除了瞎子都能看到鬢角刮出的青皮。而且這和尚穿了俗裝,卻仍有躬身合什的謙遜姿態,在驕傲的江湖遊俠之中顯得格外突兀。
“那個和尚我好像見過。”錢逸羣對狐狸道。
這和尚他當然見過,正是在大明寺門口論難臺上的一位學問僧,法號慧法。
那次論難中,錢逸羣隨便抖落了點小聰明,就將這位比丘轟下臺去。多日準備的心血一朝盡廢,這種事錢逸羣不放在心上,但是那和尚恐怕要記一輩子的。
果不其然,慧法正感到渾身不自在,滿眼在人羣中亂飄,突然看到個熟悉的容貌,正是錢逸羣!他心中暗道:阿彌陀佛,總算找到了!
錢逸羣見那和尚走來,索性退到一個僻靜點的地方,方便說話。慧法徑直走了過去,雙手已經合在一起,躬身作禮道:“阿彌陀佛,小僧慧法,見過道長。”
“無量壽福。”錢逸羣回了禮,道:“大師找小道有何見教?”
“小僧奉雪嶺大和尚之命,特來送一封書信。”慧法從懷中一摸,嘴角頓時垮了下來,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
“大師有什麼不舒服?”錢逸羣見慧法臉色瞬間煞白,不免疑惑。
“道、道、道長……那書、書、書信……不、不見了!”慧法平時語速緩慢,只要一緊張便會結巴,此刻已經是滿臉脹紅,就如當日在論難臺上被衆僧嘲笑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