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西門之外的真覺寺,是明初時候興建的喇嘛廟。
三丹喇嘛坐在牀上,雙目微閉,突然之間猛地睜開。
門外隨之響起一陣腳步聲,很快便傳來了叩門的聲音。
“進來。”三丹喇嘛沉聲道。
“上師。”從門外走進一箇中年喇嘛,手中端着一個木製托盤,上面放了兩碗馬奶。
“伊勒德,是你來了。”三丹喇嘛端坐在鋪滿紅色綢緞的牀上,目光中帶着一絲幽怨。
“上師,”中年喇嘛將馬奶放在牀前,在牀下的蒲團上坐定,“宮中傳出消息,漢人皇帝同意在內宮御花園中設立法壇了。”
三丹喇嘛重又閉起了眼睛:“伊勒德,你們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了麼?”
“上師,難道你還沒有下定決心麼?”伊勒德臉上顯露出焦急的神情道,“佛祖已經再明顯不過地降下了聖訓,金人肯定會建立一個不遜於蒙古帝國的大帝國啊。”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我也知道多爾袞給出的條件有多優渥。”三丹喇嘛嘆了口氣,“然而,我擔心這回我們會失敗。”
“上師,這是爲什麼?”伊勒德邊問邊起身端起一碗馬奶,敬給三丹。
三丹推了推,示意伊勒德喝掉。他直見伊勒德將碗中馬奶喝得一乾二淨,方纔道:“昨日我見了皇帝回來,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厚道人。”
伊勒德輕笑道:“上師多慮了。我們不是已經收羅了那個厚道人的所有消息麼?從現在所知道的消息中,他不過是個體術與法術並修的普通修士。與他交手的那些人,無非是因爲不會體術。或是不會法術,所以才敗的。”
厚道人幾次三番的大殺戮早就在江湖之中傳開了。又有《墨憨齋誌異》作證,在這個圈子裡的人早就對“厚道人”三個字不再陌生。他們甚至從充滿了文學性的筆墨中。挖掘出了錢逸羣偏愛的戰鬥方式。
劍法刺殺爲主,雷法爲輔,步法詭異,身法飄忽……
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厚道人原本是一個武功高強的江湖遊俠,因爲機緣巧合之下學會了一些法術。
“所以此番前來的鐵棒喇嘛,各個都是年輕習武,年長修法,絕不會讓他輕易逃脫。”伊勒德道。
“你可想過,若是我們事成。也未必能活着逃出去。”三丹喇嘛道。
“願以我肉身化灰,弘揚佛法。”伊勒德誠摯說道。
“那你爲何還要對我下毒手呢?”三丹喇嘛隨手潑掉了牀前的馬奶,眼看着乳白色的奶子滲入地磚縫隙之中。
“你!”
伊勒德團身後跳,已經站在了門口,獰笑道:“你現在才發現,已經太晚了!”
“伊勒德,我視你爲我的衣鉢弟子,爲什麼要做出這種事?”三丹喇嘛緊蹙眉頭,體內的毒氣已經侵入心經。
“因爲你收受了多爾袞的賄賂。刺殺大明皇帝嫁禍給林丹汗的事,已經被可汗知曉了。”伊勒德道,“我奉了可汗的命令,要在你舉事之前殺掉你。”
三丹越發覺得呼吸急促。手指伊勒德:“你、你不是多爾袞的人麼……”
“上師,你的智慧已經矇蔽了。”伊勒德笑道,“多爾袞只是許諾入關之後的事。而林丹汗卻答應我事成之後便修一座寺廟,封我爲法王。唔。還差一步,那便是取了你的頭顱去明廷進獻。到底你纔是刺殺明國皇帝的主謀。”
“你、你、你這個腳踏兩……”三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一頭栽倒在牀上,再無聲息。
伊勒德又等了片刻,這才上前探了探三丹的鼻息,得意地轉身出了僧房。
僧房之外的花園中,站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從他臉上的溝壑可以看出,他的一生十分辛勞。同樣,這份辛勞爲他掙來了一身的富貴之氣,光是手指上一排貓眼瑪瑙戒指,便讓人炫目。
“成功了麼?”那人用西北口音柔聲問道。
其實只是個寒暄。伊勒德走出來的剎那,他便已經知道事成了。
“將毒下在我身上,你還真想得出來。”伊勒德脫去了身上的褂子,扔在一旁,“他若是也喝下了那碗馬奶子,你豈不是白費心機了?”
毒氣藏在人身上,而解藥卻在極端可疑的馬奶之中。哪一個發現中了毒的人,還敢去喝敵人送來的馬奶?三丹喇嘛大半身都在寺廟之中,這等匪夷所思的心機實在無從抵抗。
“他不會喝的。”那人柔柔說道,“前天供給他的馬奶有點酸,所以他是絕對不會再喝漢地的馬奶了。我現在更擔心的是,他死了之後,你是否真的能夠如承諾所言,變成他的樣子,刺殺皇帝。”
伊勒德眯了眯眼睛:“這是藏地苯教的秘法,萬無一失。”
“很好,”那人的聲音陰沉下來,“你知道失敗的後果,王爺是不會對失敗者有絲毫憐憫的。尤其還是你這樣一個要佔盡天下便宜的失敗者。”
“放心。”伊勒德轉身要走,突然停住了腳步,“對了,想個辦法把厚道人騙走吧,你有那麼多主意。”
“你怕了麼?”那人冷笑起來,“當初你說替我兒子報仇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一副模樣。”
“你們漢人說的,一馬歸一馬,一牛歸一牛。”伊勒德特意加上了牛,表示自己對漢語的精純,也表示此事的重要。他道:“如今大事在前,給你兒子報仇大可放在後面,你着急什麼?”
那男人長出一口氣,道:“好吧,調虎離山之事,就交給我吧。不過,報仇……”
“知道了知道了!”伊勒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踱着步朝正殿走去。
要徹底變成三丹喇嘛,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
阿牛白楓等人仍舊住在了孫承宗府上。
白氏兄弟整日被薛玉拉着去見年輕士子。究經論道。白楓對此苦不堪言,權當磨礪自己心性。白沙卻從中收羅了許多消息。每天都要用蠅頭小楷寫下滿滿的紙鶴符,然後送進宮裡,請錢逸羣傳遞給遠在蘇州的憶盈樓諸人。
阿牛卻是陪着柳定定整日在京師的大街小巷流連忘返,看看雜耍聽聽曲彈小鼓,買些時髦玩意,一天光陰轉眼就過去了。
柳姑娘如此花錢如流水,自然有孫閣老幫着會鈔。厚道人油鹽不進,便只能從他的師兄嫂嫂入手了。
錢逸羣住在皇帝的寢宮,與崇禎隔舍起居。一時榮寵無二。甚至於崇禎批奏本的時候,他也在一旁看祈雨的冊子,兩人互不迴避。只有崇禎面見大臣的時候,錢逸羣怕吵,這纔會換個暖閣,繼續看書。
等崇禎忙完了政務,錢逸羣便拉着崇禎在御花園裡跑步。開頭兩天還是跑跑停停,等過了三五日,崇禎自己也能堅持跑完全程了。整個人的精氣神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對錢逸羣越發信任。
雖然有皇帝的這般寵信,錢逸羣對於國政卻越發不肯插嘴了。身在御書房聽了幾天皇帝與大臣的問對,他才發現高度不同。所考慮的問題就不同。大明沉痾之重,遠非自己所想象得那麼簡單,絕不是重點土豆就能解決的。
糧食、作物、天災、藩王、信仰、利益……各種環節交織。整個大明就像是一團麻線,找不到個頭。錢逸羣只是旁觀。便很難理解那些一心盤踞高位的人。
“道長,陛下請您御書房問對。”
這一日。錢逸羣坐在西暖閣的書桌前,專心看着宮中的藏書,王承恩便找來了。
“今日陛下不是要見禮部的人麼?”錢逸羣站起身,頗有些意外。
“是禮部尚書徐光啓上了一道奏本,論說祈雨之事的。”王承恩本不該多嘴,但爲了賣個好,仍舊說得清楚。
錢逸羣卻沒領情。
對於一般官員,提前知道皇帝召見的目的,能夠有所準備,勢必會對這種友善回以重報。然而錢逸羣卻絲毫不在乎皇帝的態度,根本沒想過準備什麼,所以只是“哦”了一聲,讓王承恩頗有些拋媚眼給瞎子看的苦惱。
隨着領路太監到了東暖閣,今日崇禎便是在這裡召見徐光啓與一干禮部主事。錢逸羣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這位大名鼎鼎,自己曾寄以厚望的明末大科學家。
一上來,徐光啓蒼老的容顏上就充滿了敵視。
“道長,”崇禎見了錢逸羣,開口道,“適才徐尚書給朕講了一些泰西學說,論述天雨不可能求得成功。道長怎麼看?”
我站門口看。
錢逸羣覺得自己的心境真的豁達了。面對徐光啓的敵視,他竟然能夠由衷地報以微笑,和藹道:“是因爲雲層積水飽和之後,自然落雨的緣故麼?”
“咦,道長對泰西法也有研究麼?”崇禎驚訝道。
“略懂。”錢逸羣實事求是,心中暗道:微積分以下的數學,簡單些的還是沒問題。自然常識什麼的,當然更不在話下。
“那道長竟以爲求雨可得麼?”徐光啓敵意更甚。
若是茫然無知之徒,還可以教化。然而明知天地自然之理,還要妄行惑衆,這不是妖道是什麼?
“我聽說徐尚書是受洗的天主教徒吧。”錢逸羣問道。
徐光啓臉上一寒:“是又如何!”
“照貴教的說法,這世上一切不都是全能的天主所安排的麼?而天主又是你們仁慈的父,作爲他的孩子,你求求他下點雨,有什麼不能接受的麼?”錢逸羣淡淡笑着。
ps:今天好大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