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薩滿巫陣頭施法,大淩河孤軍禦敵(八)
一個馬頭形狀的長杖探了進來,挑開簾幕,走進來一個滿頭白髮,編着蒙古小辮的老人。這老頭看不出多大年紀,雙眼通紅,帶着重重的眼袋,臉上阡陌縱橫,滿是風霜。他身上穿着羊皮襖子,在這八月的北國倒也不嫌早。只是這皮襖子上都是破洞,有蟲蛀,有撕裂,露出裡面花花綠綠的百衲衣,看上去就像是個典型乞丐。
“你是何人!”皇太極此言一出,滿帳皆驚。
這裡是大汗的金帳,是整個金國的中樞。讓一個莫名其妙地乞丐闖進來已經是格外詭異的事,何況這乞丐還大呼小叫,竟然連天聰汗都不放在眼裡。
女真禁衛當即拔出順刀,護在皇太極身前,同時擔心着帳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博爾濟吉特的阿古拉。”老乞丐重重一頓馬頭長杖,面對着皇太極不卑不亢。
皇太極退到了後面,坐在了鋪着上好毛皮的汗王寶座上,同樣以蒙古話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老乞丐頓了頓長杖,往前踏出一步。
他這一步充滿了讓人不能抵禦的威勢,誠如他的名號一樣。
阿古拉,蒙古語中的山嶽。
博爾濟吉特又是黃金家族的姓氏,是成吉思汗的後裔。皇太極對這個姓氏極其熟稔,因爲他有一半的后妃都是出自這個家族,可以說他用這個黃金家族的影響力將蒙古與女真聯繫在了一起。
起碼在對大明的戰略態勢上,他們的確是一起的。
“你這個自大的人,難道沒有發現他是在騙你麼!”阿古拉盯着黃天霸,雙目中的血絲條條暴脹,充斥着憤怒說道:“你的心被什麼矇蔽了?竟然認不住這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他渾身每一根毛髮,已經在欺騙天上的神鷹而豎立,散發出恐懼的味道。”
黃天霸從來沒有面臨過如此威壓。他知道自己的修行並不算很高。在那厚道人一日千里高歌猛進面前,他甚至可以說是天資有限,進益緩慢的廢材。然而即便是厚道人一個個殺掉他身邊的同伴,讓他陷入驚恐和畏懼之中。也比不上這個老乞丐的凝視。
這凝視,直直看進了黃天霸的心中。
看得他完全無法動彈。
甚至連眼皮的跳動,都無法做到。
皇太極也發現這種異樣,只是因爲不在這老者的直接壓迫之下。多少還能維持一些皇者的尊嚴。他只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侵襲着他的大腦,使得他除了這老者的話,完全生不出任何別的心思。
甚至於,連恐懼都做不到。
皇太極想起自己當年追殺插漢兒林丹汗進入草原。面對茫茫無際、天地相連的大草原,他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知道有人妄想改變天命,”老者死死地盯着黃天霸。“但是我不能讓這種悖逆神靈的人得逞!我要你去告訴那個人。膽敢殺死我的血脈之人,就要付出代價,就要承受長生天的憤怒!”
黃天霸蠕動嘴脣,努力擼直了舌頭,吐出一個字:“是……”
“去吧!”老者重重一頓馬頭長杖。
一圈紅色的光芒從長杖底部亮了起來,漸漸蔓延開去。只是呼吸之間,滿地盡是紅光。黃元霸驚恐地看着這地上的紅光。只覺得腳下一顫,整個人像是被地面扯拽進去了一般,終於迸發出極端驚恐的尖叫聲。
紅光猛然爆炸,刺得在場衆人不得不閉上眼睛,眼前猶自一片鮮紅如血。
當這血色漸漸消散,衆人緩緩睜開了眼睛,老乞丐和黃元霸都已經失去了身影。
皇太極呆呆坐在汗位上,過了良久方纔聽到“啪嗒”一聲。
這聲音似乎是心底解開了一道鎖,讓他重重喘息起來,剎那之間汗如雨下。非但他這汗王如此,就連那些身經百戰的禁衛精銳,也是一般無二,甚至還有人普通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皇太極沒有怪罪這個污穢了他地毯的親衛,勉強撐起虛脫的身體,站了起來,喊道:“來人!”
門外傳來噗通兩聲,正是守衛倒地的聲音。
皇太極微微閉上了眼睛,等身體裡的力氣恢復了些許,方纔道:“去叫巴克什來。”
巴克什是蒙古語中“師傅”的意思,對於文化程度極低的建州匪幫來說,只要認識字就可以被人尊爲“巴克什”。然而侍衛們都知道,如果皇太極說“巴克什”,那就只能是那位被視作珍寶的老人。
額爾德尼。
額爾德尼,世居都英額,姓納蘭氏,是正黃旗人。他早年即跟隨清太祖努爾哈赤南征北戰。因他精通蒙古語、漢文、朝鮮文,主要職掌是“記典例司文書”,賜號“巴克什”。
努爾哈赤當年爲了加強民族存在感,命令額爾德尼創立女真文字。
女真人曾在明初使用一種模仿漢文和契丹文的文字,但是這種文字在明朝中葉就沒人認識了,後來便用蒙古文來書寫女真語。這導致不懂蒙古文的女真人就無法識字。是額爾德尼利用蒙古文字,結合女真語音,連綴成句,創制了可以因文見義的“老滿文”。
此外,額爾德尼還着手將許多漢文著作譯爲這種女真文,在皇太極眼中,他就是人如其名的“珍寶”。
業已老邁的額爾德尼並不願從軍,但他是正黃旗人,而皇太極是兩黃旗旗主,是他真正意義上的“主子”。身爲奴才,額爾德尼很清楚自己的地位,絕不因爲腦袋裡有些別的女真人沒有的東西而放肆。
尤其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在八年前,額爾德尼因爲私藏珠寶被努爾哈赤發現,盛怒之下的努爾哈赤下令殺了他和他的妻子。是當時還身爲貝勒的皇太極暗中出手,找了一具容貌相似的頭顱送去,方纔保住了他的性命。
“主子,”額爾德尼打了個千,“不知深夜招奴才前來。有何吩咐?”
皇太極知道這位巴克什睡得早,此刻也顧不得了,道:“巴克什,你可聽說過博爾濟吉特的阿古拉?”
額爾德尼微微低着頭。過了良久沒有說話,甚至讓皇太極以爲他站着都睡着了。
“奴才知道他。”額爾德尼終於開口了,聲音發顫。
“哦?”皇太極頓時來了興致:“快與本汗說說,他是怎麼樣一個人?”
額爾德尼擡起業已渾濁不堪的一雙眼睛。不答反問道:“主子是如何想起問他的?”
“因爲剛纔,他來了。”皇太極回憶起剛纔的情形,渾身打了陣寒慄。
額爾德尼好像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渾身顫抖不已。竟然忘記了奴才的本分,擡起頭看着皇太極:“他來了?是他本人來了麼?”
皇太極鎮定下來,將剛纔那自稱阿古拉的老者描繪給額爾德尼。
“可是還有一條馬頭手杖麼?”額爾德尼問道。
“正是。”皇太極急道。“巴克什快與本汗說說,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巴克什爲什麼會認識他?他爲什麼能讓本汗最勇猛的巴牙喇都無法抗衡?”
“因爲……”額爾德尼擡手抹去了額頭上的虛汗,“他就是山嶽啊。是凡人無法企及的高山啊!”
皇太極往前傾了傾身子,追問道:“他是哲哲的父輩麼?”
哲哲是蒙古科爾沁部大領主莽古思的女兒,十六歲便遠嫁皇太極爲妻。迎娶之際,皇太極率領部下從赫圖阿拉城出發,北行三百餘里到達輝發部扈爾奇山城。在此殺牛宰羊舉行隆重的迎親儀式和結婚儀式。天命十一年,皇太極繼承汗位,封哲哲爲“大福晉”。在她死後,人們便只能稱她爲孝端文皇后。
哲哲,姓博爾濟吉特氏。
額爾德尼搖了搖頭:“他是莽古思的曾祖父的伯父。”
皇太極算了算莽古思的年紀,驚訝地叫道:“怎麼可能有人活這麼久啊?”對於平均壽命不足三十歲的女真人而言,努爾哈赤作爲天降神人,已經算是極其長壽的了。他們很難理解竟然有人能活過一百歲。
事實上,阿古拉作爲莽古思曾祖父的伯父,起碼也有一百四十歲了。這個數字甚至超出了皇太極的想象能力。
“如此長壽的人中之寶,爲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麼?”皇太極自信看過許多書,完全不能不相信自己沒聽說過一個如此閃耀的人。
“恐怕連莽古思的父親都不知道他吧。”額爾德尼嘴角流出一道垂涎,他已經年紀太大了,以至於說話的時候常會流出口水。然而此刻,他也顧不得去擦,只是吸溜一口氣,道:“他很小的時候就隨着一個薩滿去了草原和荒漠的深處,一心侍奉長生天。”
問題再次回到了之前皇太極的關注點:“你是怎麼知道他的。”
“回主子話,”額爾德尼垂下頭,聲音中卻多了一份跳脫,“奴才年少時,曾有幸跟着他學習了三年。”
皇太極再次審視起這個垂垂老矣的巴克什,兩步邁下汗座,上前握住了額爾德尼的手:“本汗要找到他。”
……
黃元霸在紅光之中失去了意識。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茫茫草原,四周是帶着冷意的風,以及帶着殺意的狼嚎。
作爲天下第一符師,黃元霸很快就在手中扣了靈符,環顧四周,尋找那個自己完全無法抗衡怪物。最終,他一無所獲,仔細回憶了剛纔的詭異情形之後,他覺得腦袋了有些漿糊:那人如此強悍,要找厚道人的麻煩直接去大淩河城不就行了?爲什麼要把自己扔在這麼個鬼地方?
——唔,是了!他其實並不知道厚道人那廝在哪裡!
黃元霸的縝密思維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看上去頗爲靠譜的結論:他這是玩的老馬識途的把戲,等我真的去找厚妖道的時候,尾隨我過去。不過他卻少算了一條,我知道厚妖道八成在大淩河,但以厚妖道不按套路出牌的秉性,很可能落在哪“兩成”裡。
黃元霸原地坐下,也不顧夜草上的露珠打溼了褲子。暗中盤算道:我是要取從龍中興的功德,就算不與厚妖道坐一條船,也決不能看着大明的邊關淪陷。看來着大淩河我是不能去了。非但大淩河不能去,就連山海關都有些太扎眼。若是將這怪物引去,多半要壞大事。
黃元霸思索片刻,心中升起了先回茅山的念頭。想那高人要找厚道人的晦氣,絕不願意在個不相干的地方浪費時間。
——慢着!
黃元霸正要捏碎回城符飛回茅山。突然想道:我就算回大淩河又如何?若是厚道人不在,那高手未必就會毀城,否則他早兩年幹嘛去了?乘着去年皇太極打到北京城,直接把京師拆了不就完了?若是厚道人在大淩河。他估計也是殺厚道人一個人。嘿,既然那妖道有自信要逆天改命,何不看看他有多大的造化?
這符師打定了主意。換了一枚靈符。輕輕捏破,頓時藍光繞身,裹着他直衝天際,朝東面飛去。
就在黃元霸剛纔所在的位置,虛影中緩緩浮現出一個老人。老人的眼睛通紅,在這黑暗的世界如同兩盞紅燈。
阿古拉擡頭看着那流星遠去的方向,邁開步子追了上去。他踏出的每一步都老態龍鍾。彷彿隨時都會摔倒。然而在他兩側的風景,卻飛速的朝後閃過,這悠閒自得地速度已經接近了錢逸羣震鈴、風行履、騰挪術的最快速度。
……
黃元霸的回城符並非回到大淩河城,而是女真人的大營。他被人綁走之後,他的營帳裡便是空的。
誰都沒有想到他會有膽量再回這裡。
因爲沒有人相信,竟然有人會爲了銀子連身家性命都不顧,投身險境。
也正是這樣的想法,使得黃元霸順利拿到了自己的乾坤袋,道袍法衣,以及一些畫好的靈符。他大大方方地在營帳裡收拾妥當,信步出了營帳。
這些日子他幾次出入女真營寨,已經被女真人認住了。知道大汗要捉拿他的人不多,更多人見了他還客氣地行禮。
黃元霸一一應了,到了巡更看不見的地方,連忙施出遁地符,沒入土中直朝大淩河城而去。
等他從土裡出來的時候,突然脖子上一涼,一併白刃落在了他脖子上。
“呀哈!”
一個讓黃元霸厭惡、憎恨、畏懼、期待、糾結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能讓他這麼複雜的,自然是厚道人錢逸羣。
“黃道長怎麼現在纔來?”錢逸羣見識黃元霸,收起了手中的節隱劍,道:“你該比我早些兩天到的吧?”
黃元霸虛驚一場,轉過身道,毫不掩飾自己的滿臉猙獰:“都怪你!我的一萬兩銀子現在打了水漂,你補給我麼!”
“我以爲你回來就拿了呢。”錢逸羣滿不在乎道。
他也的確不在乎。
反正就算黃元霸拿到了錢,也不會分給他哪怕一分銀子。
“皇太極那人,肯定得看到你沒來才肯給我啊!”黃元霸啐了口痰,“死摳的虜醜!”
“好了好了,”錢逸羣笑道,“銀子對你還有什麼意義麼?咱們還是先去見過祖大帥,說不定他樂意買你的符充實關寧軍,如此一來你也不虧。”
黃元霸見周圍巡更的士兵走來走去,渾然不介意自己這個突然從土裡冒出來的人,知道錢逸羣已經給他們開過了眼,土遁之術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獵奇感了。想到這裡頗有些失落,他心道:也只有先去見那些丘八,看能不能補回這一萬兩的損失。唔,我是要從龍中興的,好吧,就給他們打個九五折。
黃元霸下定了決心,隨着錢逸羣往治所走去。
錢逸羣對他好像真的十分放心一般,問了些回城符的問題。不過黃元霸恨他至極,就是有錢賺都不太願意賣給他。
——除非出五倍的價錢!
黃元霸心中恨恨道。
“對了,”錢逸羣突然站住腳步,“剛纔我感覺到建奴的大營裡突然傳出了一股十分強大的力量,那是怎麼回事?”
“唔?你也感應到了麼?”黃元霸饒有興致問道。
“哈哈,就好像黑夜裡升起了太陽,怎麼可能感應不到。”錢逸羣打量着黃元霸,“不會是你的什麼符吧?別藏着了,說出來聽聽,說不定我會出大價錢呢!”
“你想知道?”黃元霸眯起了眼睛,“先報個價來,道爺覺得划算了,自然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遊仙書》。”錢逸羣慷慨道,“不過是殘篇。”
黃元霸被這三個字震了震,心道:這遊仙書我倒是也想一睹其真,若是能夠神遊太虛,也不算修道一場。不過這殘篇嘛……
“換不換?”錢逸羣道,“想那威力如此巨大的氣場也不是你能弄出來的,殘篇你也不虧,萬一機緣巧合還真讓你得手了呢?”
“好吧。”黃元霸心道:反正你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先告訴你也無妨。
他幸災樂禍地將剛纔在女真大營裡的事,細細演說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