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薩滿巫陣頭施法,大淩河孤軍禦敵(十)
“說明,他是在我們的遊騎過去之後再寫的字。”多爾袞翻身下馬,蹲下身,在地上仔細搜索。
“主子,您找什麼?讓奴才來。”張中奇說着就要上前。
“滾開!”多爾袞伸出手止住了他,叫道,“找個會看腳印的老獵人來!”
女真士兵中絕大多數都是獵人,很快就有人推舉了一個經驗豐富,最擅長辨別動物足跡的老獵人過來。
他蹲在錢逸羣踏過的地方,仔細觀察片刻,又追了一段路,方纔回稟多爾袞道:“主子,奴才這足跡果然與我們的腳印不同,他走得十分從容,可是過了那棵樹之後,就再找不到腳印了。”
多爾袞面露沉思,又問道:“有回頭的腳印麼?”
先奔出一段路,然後回頭,給人制造了一個假象,這是許多明軍夜不收的慣常做法。
那老獵人道:“奴才也是這般估摸着,只是他回頭的腳印幾乎看不出來,若真是回頭了,那他可是個老獵手了。”
多爾袞不喜歡這種沒有準信的答案,皺眉道:“你說他到底是往前走了,還是回頭了。”
老獵人猶豫了一下,道:“主子,若是他能飛,奴才可就說不準了。”
多爾袞一時語塞。
昨晚的通報他已經看了,從內心中他是不相信有這麼一個神通廣大的人會做這種事。這種人不是應該偶爾在人間露上一手,然後躲起來。在世外桃源看着人間傳頌他們的故事麼?怎麼會跑來這裡造下這麼大的殺孽?
雖然蒙古人中有不少薩滿和喇嘛混雜在八旗軍陣之中,也經常爲勇士們祛除一些陰靈的困擾。但是多爾袞並不相信這些“法力高強”的人能夠像昨晚那樣殺得腥風血雨,自己竟然還能全身而退。
一陣馬蹄聲傳來,多爾袞舉目望去。
來的是他的兄長,莽古爾泰。
“老十四!”莽古爾泰帶着親隨翻身下馬,“我來幫你抓人。”
“不用了,”多爾袞淡淡道,“我能行。”
現在大汗有心要仿明國的制度,開創六部。多爾袞是大汗內定的吏部尚書。然而另外兩位大貝勒代善和莽古爾泰卻堅持要八王議政。反對皇太極以政權搶奪旗權。故而在多爾袞眼裡,這人作爲政敵的身份遠多於兄弟。
“你是沒有看到,”莽古爾泰大咧咧道,“昨晚我親手與那妖人交手,深知他的手段,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照我看,你要追他。非但要帶齊人手,更要帶上薩滿和巫師,唔,喇嘛也可以帶點。”
多爾袞淡淡笑了笑:“世上哪有那種人?他只是身手好些的遊俠兒罷了。我們女真人打慣了大陣仗,對他這種偷襲、暗殺的卑鄙伎倆應對不足,這才讓他殺了那麼多人。”
莽古爾泰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邊揮手道:“你不懂!我昨晚親眼所見。”
多爾袞臉上微微泛白。他好歹也是一旗之主,而且這旗還是老汗時候的正黃旗。雖然年紀輕,卻也是議政貝勒,豈能容你這麼輕視?他忍住內心不悅,道:“五哥不去前面守着麼?”
“祖大壽已經是網裡的魚。不用管它。”莽古爾泰道,“當下得先抓到這個妖人。否則咱們晚上睡覺都不安穩。”
多爾袞內心不屑:身手再高的人,一圈弓箭圍着他射,就行射不死他。
“若是這樣,”多爾袞微微欠了欠身,道,“就交給五哥了。”
莽古爾泰大手攔住多爾袞,不悅道:“老十四,我來幫你,你怎麼反倒走了!”
“追捕這麼一個妖人,需要兩個貝勒麼?”多爾袞淡淡道,“我還要回去領軍圍城,既然五哥有心去做,就交給五哥吧。”
莽古爾泰正要說話,營門處又跑出一羣騎兵,中間護着三個老人。
“索尼巴克什,”莽古爾泰遠遠就叫道,“你們要去哪裡?”
騎在最先頭的那老者連忙翻身下馬,上前打千道:“奴才索尼,見過兩位貝勒。”
莽古爾泰擡了擡手,示意他起來。這索尼是老汗時候的臣子,也是女真人裡少有的文臣,如今深得皇太極的信任。多爾袞卻是臉色陰沉地看着索尼,沒有說話。
“兩位貝勒,”索尼這才起身道,“奴才奉了大汗的命令,帶着這兩位大博追捕昨晚的那個妖人——厚道人。”
多爾袞指了指樹皮,道:“他說要去瀋陽屠城,你快些追吧。”說罷,多爾袞拂袖而去。他從內心中贊同六部和書館的創建,以政權來統治八旗,而非各旗旗主說了算。但是他討厭索尼這個人,看似憨厚忠誠,實際上卻是個讓人永遠看不透的人。
——他就是那種永遠不會比你聰明,卻不讓你覺得笨的人!你要他有多聰明,他就有多聰明;要他有多笨,同樣也能有多笨。
多爾袞哈了口氣,翻身上馬,最後看了一眼索尼,心道:這種永遠看不透的人,最是討厭!
莽古爾泰上前道:“我與你們同去。”
索尼略一遲疑,道:“貝勒,這妖人狡猾至極,手段殘忍,您是貴人,不該輕身犯險。”
莽古爾泰揮了揮手,道:“我的戈什哈都是身經百戰的巴牙喇。再說,我還有父汗賜下金佛,絕不會有事。”
索尼本着一個奴才的本分,絕不願意去觸怒這麼個脾氣暴躁的大貝勒,只得讓身後的兩個蒙古人上前,道:“二位師傅,接下去就看你們的了。”
那兩個薩滿巫師滿臉肅穆,來到樹下,開始唱起草原上的巫歌。
濃濃的蠻荒氣息,讓正要離去的多爾袞也忍不住勒住了馬。看他們到底要幹些什麼。
“霍哈!”薩滿終於結束了歌舞,從口中噴出一團火球。
這團火球沒有立即消散。反倒凝聚成了一個人形。這個烈焰翻騰的“人”悠然自得地走到樹前,擡起手,描畫着上面的字跡。
多爾袞心中好奇,不由繼續看了下去。
很快,那人形緩步朝前走去,果然是閒庭信步,怡然自得的模樣。
——原來他們用這個火人重演了厚道人的動作。
多爾袞瞬間就明白過來,興趣更大了些。
這火人一步步都踏在錢逸羣的腳印上。絲毫不差。
突然,這火人拔地而起,衝向了前方的一棵樹。它的空中翻轉一週,抱成一團,幾乎回到了火球狀態。只是剎那之間,它又伸出了雙腿,重重踏在樹幹上。如同離弦的箭矢,超前彈射出去。
多爾袞看得眼睛都亮了:這不就是飛麼!
火人如法炮製,在樹林中騰挪翻轉,借力彈射,終於到了法術的極限,消散城漫天的火星。冷卻成灰。
“主子,他就是往那邊逃走的!”薩滿擦了擦額頭的汗,邀功似的發出了一聲重重的喘息。
“追!”莽古爾泰大手一揮,對身邊的侍衛吼道,自己也翻身上馬。要往密林中追去。
“追!”多爾袞也跟着下令,以更快地速度追了進去。他從未有過如此迫切。想要抓住這個妖人,好好詢問一番這在樹林間翻騰的手段。
——若是有這麼一批哨探,對大軍來說無疑是極好的助力。他這般有本事,該怎麼勸降呢?給他擡旗麼?唉,若是放入烏真超哈,我卻是爲別人做了嫁衣。
多爾袞有些避開林間的枝椏,心中已經開始考慮如何將這妖人收爲己用。昨晚錢逸羣殺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是他的奴才。也就是他的私人財產,以及在八王議政會議上的話語權。後金政權遠比明國現實,大義的力量弱得可憐,要想讓別的貝勒聽你說話,起碼得有一批強勁的奴才。
若是不能好好從這妖人身上撈一筆回來,那就是徹底的損失了。
多爾袞一直專注明國的諜報和滲透,從晉商那邊,他也知道“厚道人”不是等閒之輩。但是那幫奴才總是爲了推卸自己的責任,故意誇大敵人的強大,他們的話必須打個對摺才能聽。至於什麼玄術非凡,無人能擋……老天怎麼可能生出這種人來?多爾袞只相信金戈鐵馬,披堅持銳的勇士,其他什麼都是虛談。
知道了厚道人逃跑的方式,獵人們只需要從附近的樹上尋找腳印就可以判斷錢逸羣的逃離方向。他們很疑惑,爲什麼妖人會突然連樹上的腳印都消失不見,散開尋找之後卻在數丈之外的樹幹上又重新出現。
——看來他真的能飛,而且還不近。
多爾袞心中暗道。
“老十四,”莽古爾泰突然大喊道,“腳印又不見了!咱們得分開找了。”
多爾袞微微搖頭,道:“不用了。”他一指馬鞭,道:“前滿那個樹洞裡有東西。”
當即有巴牙喇持弓上前,小心翼翼用槍頭從樹洞中挑出一隻腳。
只是一隻腳,女真遊騎的腳。
“火人重演!”莽古爾泰大聲怒吼道。
兩個薩滿巫師違抗莽古爾泰的命令,再次吟唱起荒蠻的巫歌。
……
錢逸羣飛身在林間穿梭,很快看到前面的火把。他心中暗道:女真人的騎兵果然有兩把刷子,這麼黑的天竟然靠火把就可以在密林裡行軍,只要有一個樹洞或者深坑就足以廢掉他們胯下的戰馬。
難怪在行動力上,明軍完全無法跟他們媲美。
錢逸羣想着軍國大事,發現前面的女真騎兵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沒有可以隱匿行蹤,所以每每踏在樹幹上的動靜,足以讓這些久經戰陣的遊騎心生警惕。
——即便讓你們看到又如何?你們還想在密林裡衝鋒麼?
錢逸羣冷笑着步步逼近。
女真騎手換上弓箭,呼喝着朝錢逸羣射來。
“盾!”
錢逸羣驅動赤盾珠,護住胸前要害。並沒有主動格擋,只是折了個方向。只聽到咄咄咄熟聲。弓箭盡數射進樹裡。
——還有二十步,可以再射!
女真騎手們換上箭,拉滿弓,在黑夜中尋找錢逸羣的身影。
——去哪裡了?
他們忍不住想道。
“哈!”錢逸羣高聲大笑,就像是個玩躲貓貓的小孩子,從樹上一躍而下。
“去死!”錢逸羣揮動節隱劍,刺入了一匹偵騎的脖頸。
隨着節隱劍的抽出,女真人軟軟落下馬去。
錢逸羣站在馬鞍上。看着驚恐的其他遊騎,笑道:“你們不需要擺出一個半月陣什麼的麼?”
這些遊騎聽不太懂漢話。他們很少和自己的包衣奴才說話,反正要讓他們幹活只需要用手指指,然後給上一頓鞭子,要麼是事情辦完了,要麼就是人死了。再然後,隨便扔了讓狗啃了就是了。
不過作爲戰兵的素養。還是讓這些建州大兵舉起了弓箭,朝錢逸羣覆蓋射擊。
錢逸羣爲了震懾效果,一動不動,地站在馬上,喚出了金光護體,任由這些四十五支弓箭射在自己身前。
所有箭矢的動能的被金光吸納。甚至沒能讓錢逸羣晃動身子。
他們的射術無疑都是頂尖,這麼多箭射來,竟然沒有一箭射偏,或者是射在馬上。
“哈哈哈,現在。全都往瀋陽跑!錢逸羣一指東面,“凡事敢回頭的。就得死!”
女真遊騎沒有明白,再次搭箭上弓。
錢逸羣本以爲他們會驚恐得四散逃逸,卻等來了第二輪箭雨,這無疑是當衆抽耳光的惡行啊!
“幻影殺!”他鬼步進入虛空,瞬息間便選定了一個遊騎,以劍丸的力量幻現在他身後。
錢逸羣很喜歡這種高機動,低消耗的戰術……即便現在他有了句芒杖之後頗有些永動機的趨勢,對於消耗並不怎麼看在眼裡。不管怎麼說,這種瞬息閃現的快感,還是讓他陶醉。
節隱劍再次透喉而出,已經是熟能生巧的動作了。
“還要來麼!”錢逸羣沒有給這些女真人第三次上箭的機會,在殺了人之後衝入陣中,刺殺了最像是頭目的那個建奴。
雖然他的服飾與其他騎手並沒有顯著區別,但每次齊射,騎手們都是跟着他的箭矢放箭。
“主子!”有人喊道。
女真人奴隸主和包衣制度就像是傳銷,上線控制着下線,層層分明。嚴格來說,整個金國只有八個人不是奴隸,那便是八旗的旗主。其他人即便身居高位,手下奴僕萬千,但見了他們,仍舊還是奴才。
錢逸羣不懂女真語,但是見這幫人激動的反應,便猜到了大概。他獰笑着扯住了這人的屍體,揮劍切下了他的腦袋,隨手一扔:“去撿!”
果然有兩騎遊騎朝那腦袋跑去,身體斜出馬鞍,幾乎與地面平行,顯然是要將主子的腦袋撿回來。
錢逸羣手起劍落,將這人的手足紛紛削下,四散一扔,揚聲大笑地衝上樹冠,隱去身形。
一陣晚風吹來,頓時林中沙沙成聲,一時間讓那些女真人也搞不清這妖人往哪個方向逃了。他們看着滿地的殘肢,心中發毛,紛紛聚攏,頗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主子死了,咱們怎麼辦?”有人問道。
一陣沉默之後,終於有人道:“咱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只有追殺了那個妖人,爲主子報仇,纔有可能活下去。”
女真軍令嚴苛。努爾哈赤當初定下的規矩:臨陣脫逃者斬首!牛錄逃跑,則斬牛錄。牛錄戰死,而披甲逃跑,則披甲盡斬。這其實脫胎於明軍的軍律,當年努爾哈赤賣身給李成樑爲奴,也的確是學到了點東西的。
現在這些遊騎,若是徑自回營,少不得被自己人一刀兩斷。若是去追殺了錢逸羣,卻或多或少有活命的機會。
“咱們不要用箭射他了,直接用刀砍!”有人總結教訓,只懷疑是弓箭的問題纔沒能射死錢逸羣。
金剛珠的金光普通人一樣能夠看到。然而這些女真遊騎殺戮過甚,內心中最後一點靈蘊都已經被血腥、貪婪等噁心包裹起來,根本沒有看到那層金光。故而錢逸羣等於是拋了媚眼給瞎子,全然沒有起到效果。
其他遊騎紛紛應諾,旋即分了組,朝正東、東南、東北、正南、正北、五個方向分散追殺。不過這回總算吸取了教訓,這些分開的人不敢再分開太遠,不約而同地降低了馬速,讓自己人儘量聚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應,以免出現剛纔那種完全無法救援的情況。
——這妖人果然有些妖術!
騎手們不約而同摸了摸身上的各種護身符,從狼牙到木枝,無奇不有。他們卻沒想到,剛纔死的那兩人,身上一樣有這種家中傳世的“護身符”。
……
“咦?怎麼回事?”莽古爾泰看完了巫博火人的境況重演,有些摸不着頭腦。
“主子,”索尼上前道,“他是從後面偷襲咱們的人……”索尼站到了第一個倒黴蛋的身亡的地方:“這裡,應該是他殺了第一個人,然後他就浮在空中……”
“是站在馬背上。”多爾袞插話道,“火人一直在抖,那是馬匹在不安。”
索尼連忙道:“墨爾根代青真是天縱英才,是奴才不周到。”
多爾袞內心中還是舒坦的,不過臉上卻仍舊冷冰冰的揮了揮手,示意索尼繼續。
索尼上千在地上仔細看了看,道:“這裡有鐵箭落地的痕跡,其他人一定朝他射箭了。”他頓了頓,遺憾道:“可惜沒射死。”
“然後他又跳到了這裡,殺了第二個人。”索尼繼續上前,對莽古爾泰解說道。
莽古爾泰點了點頭:“一羣廢物,這麼多人殺一個人都沒殺死。”
——營裡死傷更多。
多爾袞心中嘆了口氣。
“不過也不能怪他們,”莽古爾泰繼續道,“營裡死得更多,廢物!”他說着,朝地上啐了一口。
多爾袞蒼白的臉上泛起一股怒色:都是老汗的兒子,竟然如此打臉!
“然後……他就走了?”索尼放低了聲音,旋即提聲叫道:“不好!他還有同夥!”(未完待續。